飛行員的故事/53年國慶閲兵撞機始末

跳傘！跳傘！五十三年國慶閱兵撞機始末
《飛行員的故事》作者王立楨/陳熙焬收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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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甲坐在F-104A狹小的座艙中，隔著黑色的遮陽護目鏡，緊盯著飛在左前方的分隊長林鶴聲，跟著他的每一個動作，兩架飛機像是被一根無形的鏈子鎖住似的在空中穿梭著。他們正以三百多浬的空速低飛在中央山脈的山谷中，張甲從來沒有在這麼低的高度飛過，尤其是山谷裡。他不知道當時到底飛得有多低，但由眼角的餘光裡他知道已經低的不能再低，因為當時已經看不到藍天了，似乎看得到的地方全都是綠色的山野。他正訥悶為什麼長機今天飛得那麼低的時候，耳機傳來林鶴聲一聲淒厲的喊聲：「拉！」張甲當時只覺得正前方彷彿就是一座高山，沒有問，也沒有時間問，他使勁地將駕駛桿拉回，刹那間巨大的G力將他壓在座椅上，雙眼因為飛機的急速爬高而暫時喪失了視力，緊握駕駛桿的手也在土G力的影響下而導致酸麻，但他絲毫不敢放鬆拉桿的力量。幾秒鐘有一個世紀那麼長久，等他雙眼恢復視覺後，他發現自己已逃過一劫，飛機已鑽升到一萬餘呎的高空，但放眼下望卻見不到林鶴聲的飛機，他緊張按下通話鈕mic：「分座！您在那裡？」回答他的只有無線電中熟悉的靜電聲音，意識到長機可能已經撞山失事的悲痛感覺，卻將張甲由夢中驚醒，原來那只是一場惡夢，他看了看錶，當時是民國五十三年十月清晨四點多，幾個鐘頭之後他將駕機參加國慶閱兵空中分列式，林鶴聲是他的長機。
夢裡厄兆竟成真！
目前在臺灣四十歲以上的人，如果曾在五十三年於臺北巿參觀過當年國慶閱兵典禮的話，都記得那天空中分列式上，曾有一架軍機撞上位於新公園的中國廣播公司天線，事後在臺北縣土城也有兩架軍機墜毀，兩位飛行員均以身殉。當時因為新聞封鎖的關係，絕大多數的人都認為墜毀的飛機當中，有一架即是撞上天線那架，其實撞上天線那架飛機，在飛行員張甲上尉的小心操縱下安全地回到了基地，而在土城墜毀的那兩架則是張甲那個分隊的長機，林鶴聲少校與王乾宗上尉。
三十一年後的今天，在加州洛衫磯的寓所中，張甲提到那天在臺北上空撞機事件時，還特别的提起了閱兵清晨的那場夢，他非常感傷地說其實在當天起飛之前，應該將那場夢告訴林鶴聲，說不定這麼一說就會解掉那場厄運。
那年的空中分列式比近幾年來國慶閱兵時的空中編隊來得壯觀，空軍各聯隊所組成的一四四架高性能噴射戰鬥機隊，由官校的三十二架T-33噴射教練機，緊跟著的是一、二、五聯隊所組成的六十四架F-86F軍刀機大編隊，再來是二聯隊的十二架F-86D全天候攔截機，四聯隊的三十六架F-100超級軍刀機，及三聯隊十六架F-104A星式戰鬥機，再加上六聯隊空運機，外加美軍機等，總共有近兩百架的飛機在空中接受先總統蔣公的校閱。要將這麼大的空中編隊分秒不差地在指定時間到達總統府上空，並在短短幾分鐘內大條不紊的通過閱兵台，實在不是一件簡單的事，尤其是各型受校飛機速度與性能不盡相同，更增加了任務執行時的困難。除了機隊的集合與調度，需要完美的事前計劃與精確的臨事執行之外，天氣的配合也是任務圓滿達成的主要因素之一。當天大編隊進入臺北巿時的最重要的天氣關鍵就是雲高必須在兩千呎以上，萬一雲層低過兩千呎，空中分列式則將取消。
探測雲層高度
臺灣北部初秋時的氣候經常是朝晴晚雨的難以提摸，十月十日那天一大早臺北巿上空就是陰霾霾的一片，看不見太陽，但是根據空軍氣象聯隊及氣象局的預測，都認為天氣在九時左右會開朗起來，空中分列式應該可以如期進行。
九點鐘的時候，臺北上空還是見不到藍天，空軍總部於是下令桃園五聯隊派出一架T-33A到臺北上空去實際探測雲高，那架T-33在臺北上空兜了幾圈之後，回報的資料是：「雲高兩千呎」。這實在是令人頭痛的問題，雲再高一點或低一點，都比較容易決定要不要舉行空中分列式，但是正好是兩千呎…….
空軍總部的官員和閱兵總指揮官商量以後，覺得既然氣象單位都認為天氣正在好轉中，等十點鐘大隊機群進入臺北巿上空的時候，雲層高度應該會高過兩千呎，因此，下令所有飛機按時起飛。
按照計劃，所有空軍飛機必須在九點五十五分於淡水外海完成編隊，然後於十點零三分列隊進入臺北上空接受校閱，因此，三聯隊的F-104機隊安排在九時半從清泉崗基地起飛。
當F-104機隊剛由清泉崗起飛時，第四分隊的溫寶良中尉即向總領隊鄭茂鴻中校報告起落架故障無法收上，鄭茂鴻於是命令3號機伴隨他返場落地，同時讓四架後補的中的唐飛少校及詹鑑標上尉遞補上來。
所有飛機準時的在九點五十五分於淡水外海集合完畢，當時的天氣還是不甚理想，閱兵總指揮官和空軍商量過後，決定空中分列式照常舉行，但所有機隊不以十六架菱形大編隊通過閱兵台，而改成四機菱形編隊以直線跟蹤隊形通過。
十點整，閱兵大典準時開始。在新公園的二十一禮炮鳴響之際，空中的機群也開始列隊由淡水河口右轉飛向總統府。精準的時間控制，是達成任務的主要因素，第一架飛機必須在禮炮完成後五秒鐘到達閱兵台上空。
由於噴射機尾流過大，因此，每個分隊之間都要遞減高度，以免受到前面編隊的尾流影響；當第一架T-33A以兩千呎的高度通過閱兵台的時候，後面的的F-86機隊的高度已經不到兩千呎，等在後面的F-100編隊通過總統府時，高度已經相當的低了。飛在F-100編隊中最後一架的秦志琪少校眼看著中廣公司的天線就在左翼邊通過，他當時就想：「糟了！F-104機隊一定會撞上那根天線。」
就在那時，閱兵台前通訊車上的空軍指揮官時光琳少將也覺得高度太低了，於是他呼叫即將通過閱兵台的F-104機隊：「注意高度！」飛在三分隊4號機〈4212〉位置的張甲上尉，當時正聚精會神地跟著飛在右前方的長機往總統府飛去，聽到時光琳的呼叫之後，他下意識的將駕駛桿拉回，想將自己的飛機由低於長機半個機身的高度拉升到與長機同一高度。就在那一剎那，一聲巨響由左翼傳來，緊接著飛機開始劇烈抖動並明顯的向左偏去。他知道他一定是撞上了甚麼東西，但因為當時馬上就要在總統府上空通過，為了保持編隊隊形，所以他連偏一下頭向左翼望去的時間都沒有，仍然向右前方緊盯著長機，他的唯一的反應是蹬住右舵保持飛機方向。
就在那時，坐在新公園邊觀眾席中的中央日報實習記者郭肇元先生，聽見了天線被撞斷落的聲音之後，職業上的警覺使他馬上舉起照相機對著張甲的那個編隊按下了快門。那張相片將當時的情形真實的記錄了下來，大家不但可以看見張甲的左副油箱正在大量的漏油，就連被撞脫落正在往下飄落的半截副油箱都清晰可見。
通過閱兵台後，張甲向左翼望去，那可真是災情慘重；左翼前緣被撞脫落一塊〈A型機沒設翼前緣襟翼〉，左副油箱翼尖以前的部份完全被削去脫落，副油箱中的油正如霧泉湧似的向外洩流。知道飛機外型的損傷之後，他頭一個念頭就是趕快檢察一下機內的機件是否受也到影響？在飛機劇烈的抖動之下，似乎在座艙地板上、隙縫裡的灰塵一下子全被被飛機的抖動掀了起來似的，灰塵加上儀表板的抖動使他根本無法看清楚儀表的指示。他右手輕輕帶桿將飛機拉起同時收小油門，在重力的影響下，飛機的空速很快的慢了下來，抖動的程度也相對的減低了許多，他這才看清楚了儀表板上的指示；一切正常，所有的警告紅燈都沒有亮。雖然沒有紅光閃閃，張甲仍然不太放心，他將火警燈按鈕按下，紅色的警告燈馬上開始閃亮，這證明火警警告線路並沒有故障，飛機並沒有著火。知道飛機機件正常之後，張甲覺得當時飛機操縱起來雖然有些困難．但是以他的經驗與對F-104A的認識，他認為應該可以將飛機飛回基地。
「Lima Four，這是Lima Three，穩住，我來跟你。」張甲的耳機裡傳出了王乾宗的聲音（Lima是林鶴聲編隊的呼號）。
張甲往左看去只見王乾宗的飛機〈4205〉已經飛到自己的左後方，雖然減速板已經放出，但仍然有超前的現象，所以王乾宗也盡量將機頭拉高，希望能保持在張甲左後方的位置。
那時整個編隊已機飛到了新店安坑山區，林鶴聲的飛機〈4216〉跟著前面的機隊開始向右大轉彎，準備飛回清泉崗，張甲也隨著長機的動作向右壓坡度轉彎。就在那時，耳機中又傳出了四分隊領隊孫平少校的聲音：「Lima Three 歸隊，我來Chase〈掩護〉」
張甲再偏頭向左看去，這回看見孫平的飛機已經由後方趕了上來飛在王乾宗的左翼，同樣的也放著減速板拉高著機頭。
「Lima Three，Roger」王乾宗說完將右轉坡度加大，想由張甲的下方飛回原編隊三號機的位置。張甲看著王乾宗的飛機消失在自己左翼下方，這是他最後一次看見王乾宗座機！
據事後推測王乾宗由張甲機腹下通過後，仍然惦記著張甲的情況，所以即使自己正由外圈切入內圈，他並沒有注意到飛在他右前上方的林鶴聲，反而一直盯著張甲的飛機。而當時正飛在三分隊後面的四分隊三號機唐飛少校卻眼睜睜的看著王乾宗的飛機快速的從由後方向長機林鶴聲的飛機接近，唐飛見狀正想按下話鈕警告王乾宗，但王乾宗飛機〈4205〉的座艙罩部份卻已猛然的撞上了林鶴聲的機腹〈4216〉。
兩架飛機撞在一起之後，林鶴聲的飛機當場被撞成兩段，與王乾宗的飛機糾成一團向右方滾去。三分隊的二號機黃東榮上尉當時只覺得左上方有兩個黑影快速的向自己的飛機衝過來，他來不及仔細的看清楚到底是甚麼東西，只有本能的向左壓桿想避過那致命的撞擊。雖然他處置的很快，避過了被撞的危機，但那兩架飛機的碎片及燃燒中飛濺的燃油，仍然將他的飛機撞的乒乓有聲，據他自己事後的描述是：「好像是飛過一道燒紅的瓦窯。」
「跳傘！跳傘！」唐飛見到林鶴聲及王乾宗兩人撞成一團後，立刻按下話鈕呼叫兩人跳傘。
當時張甲並不知林鶴聲已經與王乾宗撞成一團摔下去，所以突然在耳機中聽到唐飛的喊叫之後，第一念頭就是唐飛在後面發現他〈張甲〉的飛機出了狀況，他馬上緊張地按下話鈕：「你叫誰跳傘？」說完馬上將左手放開油門推桿，再抓住彈射椅的圓形拉環，預備隨時彈射出飛機！
無線電中並沒有人答腔，張甲不放心的再度按下話鈕：「你叫誰跳傘？」
這回還是沒有人答話，但是耳機中卻傳出在後面的飛行員的聲音：「Watch for the parachutes.〈注意看傘〉」。那時張甲才知道可能是另有飛機發生了狀況，仍然不知道出事竟然是林鶴聲與王乾宗的兩架飛機！
飛在前面的F-104機隊總領隊鄭茂鴻中校聽到無線電中的對話之後，知道編隊中出了大事，但不知是誰出了什麼事，於是呼叫F-104機隊Check in〈點名〉之後，唯獨沒有林鶴聲與王乾宗的聲音。幾秒鐘之後無線電中馬上就充滿了呼叫與互詢問的聲音，為了避免再生意外，唐飛少校立刻呼叫所有在空機保持靜默，無線電這才安靜下來。
鄭茂鴻發現林鶴聲與王乾宗下落不明後，立刻命令黃東榮跟隨張甲，陪伴他往基地飛回。黃東榮銜命後小心翼翼地由張甲機腹下通過飛往他的左翼後方的位置，在通過張甲的機腹下方時，黃東榮發現張甲受創的左機翼根段「蒙皮三道裂縫，可見陽光」！
當飛機抵達桃園外海時，桃園基地已近在咫尺，張甲本想就近就在桃園緊急落地，但由空中向下望，四架一批、四架一批的F-86F正在陸續落地。他想到此時每架飛機都是在低空飛了大半天，油量都已經到了最近刻度，如果這時他呼叫大家讓開跑道，讓他單獨落地，那不知會引起多大的混亂，於是他決定繼續往南飛。
上帝跟隨著他
幾分鐘之後，到達新竹基地上空，然而情形和桃園一樣，又是一大批飛機正在排隊落地。張甲判斷當時的情況：「自己飛行高度已達一萬多呎，燃油還有六百多磅，距離清泉崗只剩四十多浬，飛機情況雖糟但還可以控制」這種情形下他決定乾脆飛回清泉崗，不落外場了」！
過了新竹，張甲開始作落地的準備，因為當時左翼被撞的「前緣、翼尖副油箱前端鋁皮變形異常」，所以，他必須先作一個假想失速動作，來決定飛機在那種情況下的落地速度；他先油門收回、將起落架放下，再將飛機緩緩帶起，飛機的速度很快地慢了下來，但機頭也開始明顯的向左偏去，操縱系統也開始變得非常遲鈍。張甲先是右舵將飛機頂住，但飛機速度越慢飛機愈難操縱，等到速度掉到兩百四十浬的時候，不但用滿右舵都無法維持方向，而且飛機也幾乎無法控制了，他趕緊將油門推上去及收上起落架，暫時先讓飛機恢復控制。
他認為仍然掛在左機翼尖的半個副油箱是問題癥結，殘缺不全的副油箱不但改變了飛機外部平衡，更增加飛機的阻力，如果不將副油箱抛棄，飛機勢將無法操縱落地！
張甲用無線電通知黃東榮他決定把副油箱甩掉，看看是否能使飛機便於操縱。黃東榮聽了之後第一念頭就是：「受損的左機翼非常脆弱，如果副油箱的掛勾在撞到天線之際也受到了損傷，那麼投擲副油箱的動作很可能會將左機翼拉掉」黃東榮將心中的疑慮告訴張甲，張甲聽後也有同感，但是因為帶著副油箱根本無法操縱落地，所以，張甲還是決定一試。
他先將飛機高度保持在一萬呎，左手放開油門，抓著彈射座椅的環形拉柄，預備萬一左機翼脫落時他可以及時彈射出去，然後他按下投擲外載的電門。
「咻！」的一聲，兩個副油箱很快地被甩掉了，機翼並沒有被拉掉，而且從撞上天線後飛機就開始的抖動，也隨著副油箱的脫落而停止了，飛機瞬間恢復原有的靈活。張甲再作了一次假想失速的動作，這次的反應與正常飛機幾乎沒有多大分別，他知道這下子可以安全落地了。
清泉崗機場在望了，看到機場之後，張甲突然有著想哭的感覺，他知道一大群眷屬正在基地軍官俱樂部裡的電視機前觀看閱兵實況轉播，那群人裡該包括林鶴聲及王乾宗的家人，他們知道自己心愛的人已經永遠不再回來了嗎？又想到了自己懷胎十月馬上就要生產的妻子，她在電視機前面看到飛機撞上天線的鏡頭嗎？如果自己的左翼當場被天線撞斷的話，飛機大概會砸在臺北巿裡，那麼地面上會有多少人因而遭殃？自己高堂老母、懷孕待產的妻子及剛會走路的女兒，將會如何去接受這個消息？但是，命運的驅使，竟使撞到天線的他安然歸來，擔任領隊的林鶴聲卻在毫不知情的狀況下被王乾宗撞下去，想到這裡，張甲悽然的搖搖頭，不忍再想下去。
基地方面在得到張甲飛機預備緊急落地報告後，馬上作出搶救的準備，救護車及消防車都在最短的時間內在跑道頭排好陣勢，等待張甲的落地。
落地並沒有多大的問題，只是左機翼受損，為了避免再生意外，張甲決定不將落地襟翼放下降落，這在飛行多年的他來說不是什麼大問題。
落地之後，在滑到停機坪經過飛輔車的時候，在上面當班的萬家仁中校跳了下來，衝到張甲的F-104機4212號旁，大聲地問他：「還有兩架呢？」
「你還不知道呀？我是最後一架！」張甲那時才知道原來地面人員還不知道林鶴聲及王乾宗的兩架已經互撞失事了！
在停機坪將飛機停妥後，聞訊而來的人將飛機團團圍住，洛克希德廠駐臺代表艾力森也在人群當中，他看了看那架飛機左翼受損的情形，轉過身拍拍張甲的肩膀說：「你一個人絕對無法將這樣的一架飛機飛回來，是他，是上帝跟你一道將這架飛機飛回來的！」張甲愣了一下！說：「What？」，艾力森後補上一句：「God’s on your shoulder〈上帝在張甲肩膀上〉」。張甲座機4212號機的美軍序號是56-780，1977年除役做為誘餌機，最後賣回美國成為私人擁有。
後記：
1、「事後調查中廣公司的天線只有一八五呎高」，所以當天F-104通過閱兵台的高度已經相當低了，為此空中大編隊的總領隊徐華江少將還被記大過乙次。
2、張甲的座機F-104A機4212號，事後廠家顧問講：「左翼向後挪了0點3吋」。
本文原登於一九九六年十月二十日的《美國世界日報》週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