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小三年級暑假,同學們相約到後山遊玩探險,那裡是現今的185沿山公路,也是後來的裝甲旅所在地的山上。下山時,我們在台糖蔗園灌溉用蓄水池游泳戲水,洗去一身的汗水。水池有兩米深,水質甘甜、清澈又涼爽。
那天,我拖著異常疲累的身子回到了家。一進客廳,便立即癱坐藤製長椅上,意志力抵不住沉重的眼皮,終於放棄掙扎的閉上眼,頓時眼前出現了如黑白電視關機前的一條條斜紋,最後眼前全黑,身體也瞬間側倒於長椅上。
醒來後,卻發現自己已然置身於完全陌生的環境…
我躺在一個白色的單人床上,左邊可以看到一排儀器,螢幕上顯示著心跳頻率曲線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儀器;我的右側是一個我曾經在醫院探病會看到的點滴器,沿著軟管往下,點滴液透過插在我右手的注射針筒,注入我右手的靜脈血管內。而靠牆邊有一個摺疊床,母親正側躺在床上酣睡中。頃刻間,我確認了自己躺在了醫院的病床上,於是,臉上露出了一抹微笑…

我努力的回想,試圖拼湊出所有可能的線索,佐證我此刻躺在醫院病床的所有可能的連結。但在我的身體記憶裡面,這僅是猶如平時睡了一個午覺醒來般的短暫。而前一刻的我正躺在家裡客廳的長椅上,當時的我是傍晚回到家的,為何現在身在醫院卻是在早上?這無解的謎團,彼刻正困擾著我。我思忖著:這段時間,我是如何被移到這裡的,又是誰,在什麼時間,用什麼方式把我送過來,中間還發生了什麼事?為何僅是感覺短暫的時間,卻可以讓整個時空錯亂、重疊、壓縮?!
摺疊床上的母親,轉過了身來。頓時,她整個人倏地彈坐起來,眼睛瞪大的盯著病床上正在思考的我,驚訝的無法言語。母親驚呆數秒後,終於回過神,立即衝到我床邊,激動的按下床頭的緊急呼叫鈴。我望著臉露驚嚇表情的母親,在用力按下數次呼叫鈴的同時,眼淚簌簌地垂落,滴到了我的被子上。隨後又以她那瘦弱又長滿繭的雙手,疼惜的撫著我的雙頰,頭部埋入我的胸前,不斷的抽泣…
我感到莫名又不知所措的低頭望著母親,說出了第一句話:「阿娘,我要吃蘋果。」
母親猛點頭說好。
記憶中,曾經與母親去醫院探病時,母親會花很多錢買了幾顆蘋果帶過去。平時沒有機會吃蘋果的我,從小不斷被告知只有生病住院的人,才有機會吃到蘋果。於是不懂事的我,總是期望有天能夠生病住院,嚐到夢寐以求的蘋果滋味。只因當時蘋果價格很貴,也都依賴進口,而我們家也窮,吃不起。
不久,一群醫生及護士已經圍繞在我的床沿,母親跑到了服務台打電話給父親及在外的哥哥姐姐們,並告知大哥買一籃蘋果帶過來。母親相信昏迷一週的我,突然甦醒,恐怕是一種迴光返照或是外面人說的:「這病,即使醫好了以後也成了智障,而醫不好,就是死亡。」
***
母親見到躺在客廳長椅上的我,兩眼翻白瞪大,身體不住的抽蓄,臉部表情猙獰,嘴角外張、牙齒緊咬。母親一邊哭喊,一邊抓住我不停抖動的雙腳、雙手…
經過屏東及潮州的幾家診所及醫院的診斷後,懷疑我是患了腦膜炎,於是醫院紛紛拒收,甚至有的醫院建議直接準備後事。父親幾乎絕望的返家張羅後事,但是母親卻是不放棄的繼續央求各家醫院。終於,當時的省立屏東醫院願意有條件的收我,只不過,我們必須同意讓他們以實驗的性質來治療我。也就是說,萬一我死了,他們不必負責任。
家人只好無奈的接受。
經過一週的昏迷及治療,我的身上已經處處是針孔,腰椎上也被插滿針孔,有的針孔在傷口尚未癒合時,又再度被重複的插入。而那長長的注射針頭以及大筒的注射液,是任誰看了都會感到懼怕的。彼刻,我是個偏鄉醫院實驗性醫療的活體實驗對象,所有可能治癒的藥物,都將進入了我的體內,與我的血液匯流、產生作用…
爸爸及哥哥姐姐們都來了,我像是一個動物園的珍奇動物般被圍繞著。年輕漂亮的護士小姐,問了幾個簡單到我聽了都覺好笑的問題,例如:我的名字、讀幾年級、家人及最好同學的姓名,以及生病當天做了什麼事等….
檢查完成後,醫生宣布了我已經完全康復的驚人消息,我腦部也正常,恢復到與發病前一樣,而這同時也是他們醫院非凡的成就。頓時,一群醫師、護士以及我家人全部鼓掌歡呼,我家人則有人感動的淚眼婆娑。大哥更是高興的衝出醫院買了一串鞭炮,在醫院外放了起來,甚至後來還訂製了一塊匾額送給了醫院。
我愉快的吃著大姐削過皮的蘋果,這些蘋果聽說一顆要賣50元(在1975年,一顆蘋果50元,在當時是相當昂貴的),是日本進口。
在那時幼小天真的心靈中,總是期待著多生病住院,可以常吃到這只有在生病住院才可以嚐到的蘋果滋味。還有那永遠忘不了的漂亮護士姐姐。
直到我軍中退伍後,幾乎鮮少進入醫院,至今更是從未住過院。而對於蘋果的記憶,也只留存著當時的美妙滋味,至今再也沒有任何蘋果能超越。只不過,我這一生那失去了的七天,至今仍舊不知那時的魂魄,究竟是流落何方。
或許曾經拜訪過天堂,又從天堂回到了人間;又或許我已經是另一個被投胎的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