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多前我陪父親去基隆參加一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家族』婚禮,很矛盾是嗎?請各位看倌且聽我慢慢道來,之所以還要稱做『家族』是因為那場婚禮,除了遠在南庄的大伯父有事沒來以外,包括大姑媽、二姑媽和我父親三個家庭成員幾乎都派員參與,我們家是父親、我與內人及小三園四個人與會,二姑媽則是祖孫三代將近10來個人參與,可是新郎倌卻與我們林家一點血緣關係都沒有!卻必須叫我一聲『叔叔』,至於新郎的媽媽我要叫她一聲『阿嫂』,當然啦他的父親我也要稱呼一聲『表哥』,但是,對不起喔!這兩個主婚人也是和我們沒有一丁點血緣關係喔!這下子可把你給搞糊塗了吧?
說來話長,這故事要從我小學二年級說起,那時候二姑媽的二兒子『土仔』,也就是我的表哥,在我們南港四分里(那時叫做新坡仔)新坡煤礦工作,有一天,我們家所在的工寮來了一位非常漂亮的大姐姐,媽媽拉著她的手對我說:『三元仔,妳帶伊去炭坑找你阿兄!』原來這美麗的大姐姐就是表哥的女朋友耶!於是,我帶著她頂著耀眼的日光,沿著煤礦台車的鐵軌,一路閃避著那一坨又一坨黑黑的『牛油』(潤滑台車的車軸),大姐姐一身粉色的小碎花洋裝,裙襬飄呀飄的,吸引的可不只是那沿途飛舞的粉蝶,還有鐵軌旁滿身黑媒灰的年輕礦工們,那口哨聲在身後此起彼落的飆響,蓋過了唧唧的草蟬鳴叫聲;美麗的姐姐掩著嘴一路淺笑,沒多久我帶著她來到表哥工作的『篩ㄚ腳』(礦坑術語,選煤場的下方),正在工作中的表哥的臉龐雖然像歌仔戲包公一樣的黑,可是那笑容啊!卻像極了三清宮供奉的那尊彌勒佛,裂開著嘴笑得好開心….。不到一個月後的暗暝,我就聽見母親對父親細聲的問:『啊你外甥就要娶了,你這個做ㄚ舅ㄟ是有打算麼?』『就愛阿那打算?啊就愛準備母舅聯啊,頂頭ㄟ尪仔標(百元大鈔)再跟舅仔借啊!反正是《母舅聯,了聯沒有了錢》甘不是?』
表哥表嫂結婚後隔年的夏天,來了一個不小的颱風,新坡煤礦的一處邊坡整個崩塌了下來,表哥當晚負責看守採煤機具,就這麼也被活埋了,隨後那幾天我看著遠從平溪而來的二姑媽哭得呼天搶地,挺著身孕的表嫂更是傷心欲絕,媽媽則是邊擦著眼淚一直說:『月子啊!你肚子裡有小孩,要堅強啊!你不能再哭啊!身體要緊!知麼?』二姑媽哭斷肝腸地呼喊:『天公伯仔!我哪會這歹命啦!大漢ㄟ你給我收去,連這個才結婚!伊的某才大腹肚你也這麼狠心帶他走!天公伯啊~~~!』後來長大後聽父母說起,才知道在我還沒出世之前,我的大表哥也是在一次工安意外,被高壓電電死在平溪煤礦的坑道裡。
二表哥的意外毋寧是帶給我們家族久遠的悲傷且難以平復,尤其是二姑媽與姑丈,幾年下來,相繼面對大兒子與二兒子都死在礦場的災變中。有一天晚上,我聽到父母親的這段對話:
『唉!姐啊嘛是真歹命啊!自己的孫就愛寄別人飼大漢,啊那些錢是土仔(表哥的小名)用伊的性命換來的呢!老的嘛是要照顧啊!那會駛就啊呢攏跟伊做陣又再嫁出去啊!?』
『啊妳是識甚麼!人家姊仔啊想卡長啦,啊月子仔這麼少年,咱甘通就這樣耽誤伊一世人,那個日子還落落長的呢!聽媒人婆在說,對方在基隆的市場賣魚仔,人真古意又真打拼!話說倒轉來,要不然我問你,啊姊仔和姊夫甘有那個氣力再飼這個孫大漢啊!?這些錢跟著月子仔去跟他相結做生意,人嘛會感心疼惜這個孩子!你免驚啦!土仔在天之靈會保庇他們生意順遂,嘛會顧伊ㄟ子跟性命錢啦!』
後來的幾年,我總會每隔幾個月就看到二姑媽與姑丈來我們南港的工寮,二姑媽總是邊講邊哭,媽媽則陪在旁邊跟著掉眼淚邊勸她:『姊啊!妳那愛去看孫就不要想那麼多啦!人家水仔是條直人嘴花卡醜啦!不是不歡迎妳去啦!可能嘛是市場的事頭多卡累嘛!面腔有時加減卡難看,不要想那麼多啦!』只聽二姑媽還是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說:『阮那是不去,ㄚ孫ㄟ會不認得我這個阿嬤啦,那是姓去給伊們改去,我那個苦命子會沒有後代子孫給伊拜!再卡艱苦我嘛是得愛每年去基隆走一兩趟啦!』
二姑媽的苦心,老天爺終於給了她應得到回報,我的新表哥魚市場的生意越做越好,嫁過去的表嫂後來也再生了個兒子,而表哥的遺腹子在完整的父母親的關愛中也是一天天的長大。我忘了到底是那一年的清明節,我與父親像往年一樣地回到平溪掃墓,中午時分按例還是到二姑媽家吃飯,我看到月子表嫂的身邊站著一個挺拔的少年,原來他就是土仔表哥的遺腹子,表嫂說:『以後換少年ㄟ來給伊阿爸掃墓….』姑丈則是很驕傲大聲的說:『伊跟你同款是姓林ㄟ喔!』我那時候才知道,原來二姑丈是被我們林家招贅,大兒子與二兒子都跟母姓姓林!
好啦!現在我可以宣布答案了,那一天的婚禮其實是同樣姓林的表姪他那個同母異父弟弟的婚禮,所以當然是和我們林家沒有任何的血緣關係,但是我們家族卻把它當作自家人的婚禮來參與!那天姑媽的笑容好燦爛,只可惜姑丈已經早幾年前因為一輩子做礦工得了職業病『矽肺症』過世了,而她老人家的三個兒子,也就是我的表哥們,還是熱情無比的喝著酒同時也替新郎新娘擋酒,活像是自己的兒子結婚似的!看到這樣的場景,我眼角不禁濕潤了起來,剎那間我彷彿看到死去表哥的身影穿插在喧囂的賓客之中,跟著他的弟弟們一起在敬酒。我告訴自己,過些時日一定要跟表哥的兒子說:『你得告訴弟弟,一定要孝順你們的父母,尤其是媽媽!還有,你做哥哥的,至少有一天一定要帶你的弟弟回平溪祭拜你的生父,因為沒有他的死,就不會有眼前這個弟弟啊!知道嗎?』
可不是麼?那一死一生的劇碼其實天天都在上演著,老天爺怎麼安排劇本有時候很難逆料,像姑媽姑丈一輩子辛勞,兩度白髮送黑髮,一生是苦多於樂的,可是再苦痛還是咬著牙撐過去了,我印象中的二姑媽,除了面對至親的死而掉淚以外,多半時間她的嘴角總是微微的翹起帶著笑意!我在二姑媽的身上,看到台灣長者的認命與堅毅,我想那也是身處逆境的苦命人所賴以生存下去的勇氣之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