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捷《虞美人》
少年聽雨歌樓上。
紅燭昏羅帳。
壯年聽雨客舟中。
江闊雲低、斷雁叫西風。
而今聽雨僧廬下。
鬢已星星也。
悲歡離合總無情,
一任階前點滴到天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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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冬
再尋覓到她的消息已經是多年之後。在這個人與人來來去去的濁世裏,偶遇和分別像是銅板的兩個面,翻來覆去的重複著。
遇見時兩人風華正茂,重逢時俱已花甲。彼此之間有許多當時在大度山認識的朋友,他知道她後來經歷了許多事,他無從仔細一探究竟,也彷彿沒有必要。她多少也知道他一些事,當時既然沒有追問,今日再問恐怕也是多餘。
好不容易她終於回到台北,一杯咖啡喝了很久,從八十五度C到室溫其實花不到一個小時。兩人繞著一個話題轉圈子,最後他突然說了一句話,
「妳欠我的什麼時候能還呢?」
她似乎早就知道有此一問,
「更早之前,你先欠我呀!」
他突然想起「未央歌」裏的情節,原來小說寫的不全然是虛構的,現實人生也不斷的上演類似的情節,只是對白換了,說故事的人總是任性的加入自以為是的詮釋,企圖讓自己留下些印記,讓彼此在多年咀嚼後漸漸明白。
分手時他們一時不知道說什麼好,兩人都沒帶傘,雨鵝毛般飄著,終於他鼓起勇氣伸出一只手,她猶豫了幾秒鐘,也伸出了手。她的手比他多年來的想像還粗糙,興許是受了一些人生的苦;他的手則比她的預期要溫暖幾分,這種溫暖本來是屬於她的,只是當時她渾然不覺。

手牽著手走了一小段路,雨停了,兩人在捷運入口停了下來,進站之後她要轉高鐵回南部去看多年不見的母親。他鬆開了她的手,看著她的背影直到她終於轉身微笑。
此去經年,他和她都還記得那個轉身,還有她一如當年綠衣少女般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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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雪
你說青澀最搭初戀
如小雪落下海岸線
第五個季節某一天上演
我們有相遇的時間
你說空瓶適合許願
在風暖月光的地點
第十三月你就如期出現
海之角也不再遙遠
你驕傲的飛遠我棲息的夏天
聽不見的宣言重複過很多年
北緯線的思念被季風吹遠
吹遠默念的側臉吹遠鳴唱的詩篇
你驕傲的飛遠我棲息的葉片
去不同的世界卻從不曾告別
滄海月的想念羽化我昨天
在我成熟的笑臉你卻未看過一眼
決定做這件事之前已經思考了很長一段時間。
今天他步出捷運站時已經過了上班時間,咖啡廳最忙碌的時間剛剛結束,拉開門進去時,他習慣性的尋找老板娘的熟悉眼光。
他依照往常的慣例點了特調咖啡,加了一句,「不加糖。」
老闆娘有點意外,「不加糖?」
「是的。」他用十分肯定的語氣回覆她,注意到她的眼角已經有些細細的皺紋。
時間真快啊!不知不覺在巷口這家緊鄰著捷運站的咖啡店已經進出了四年。如果一年是兩百次的話也接近有上千次了。
「牛肉起司三明治?」
「不是,今天是風味蔬菜。」
「是的。」他確定了一次。
減肥也沒這麼難,他想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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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

曹雪芹在紅樓夢裏是這麼說的:
為官的,家業凋零。富貴的,金銀散盡。有恩的,死裡逃生。無情的,分明報應。
欠命的,命已還。欠淚的,淚已盡。冤冤相報實非輕,分離合聚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遁入空門。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人性的高貴沒有極限,人性的暗黑也沒有底線。
向所有在第一線的醫療天使們致敬。
李文亮醫師,一路好走。
庚子年發生了許多事,您沒看見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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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至
這一天是生命中很特別的一天,多年後再回頭看,我依然會訝異自己在這一天所作的一切。
清晨的四點三十分醒來,做了一個記不起來的夢,在夢中我像白天一樣,忙著這個,忙著那個,與理想無關,老實說,我和理想已經很久沒見面了,他的樣子我記不太清楚。
六點三十分,必須要出門搭社區外的客運,到台北市區也許是七點三十,也許是八點。第一個決定是買小魚飯糰還是招牌飯糰,最近漲了五元,12.5%。我考慮了幾秒鐘,決定還是喝一杯特調咖啡,適合沒有什麼品味能力的自己。
九點是第一個會,不在行事曆上,我直接走到同事座位的面前,問他昨天出差的情況和後續的安排。最後再重複一次,無論多晚,都要把狀況回報。
十點,某位第一次見面的博士,據說非常強悍,可能是新的老闆也可能不是,幾個搞不清楚狀況的所謂專業經理人,實際上只是打工仔,包括我,小心翼翼做完簡報,他觀察著我們,我們也觀察著他。
十一點,有幾位客戶從南部上來,已經看完了新功能的展示,表示滿意,除了實際安裝時程。業務看看我,我也看看他,兩人都知道還有幾個嚴重的問題還沒解決,我說下週一出貨,軟體部門的經理看著我,眼神是「元旦的假期泡湯了?」,我回給他一個眼神,「彼此彼此。」
十二點三十分,本來想約軟體部門經理聊一聊,安撫一下,順便談談下午可能會發生的事,他說一點鐘有會,只能到便利商店隨便找個東西填填肚子。那就算了,反正他晚點也會從別人口中知道。
下午兩點,我走進老闆的辦公室,秘書很客氣,我終於記起她的名字,她倒了水給我,我喝下今天的第一杯水,背了一次心經,準備另一場 One on One 忠誠度大考驗的遊戲。
三點三十分,離開白色的大樓,三年多了,我始終還沒有好好看這棟大樓,其實它也一樣。
八點三十分,在松山機場搭上熟悉的班車,戴上藍芽耳機,打開「喜瑪拉雅」App,「明朝那些事」繼續在民國上演,人間既是修行場也是無間道。
晚上十點鐘,我煮開了水,把泡麵放進去,撕開炸醬麵的調理包,想想該怎麼跟她說今天下午的事?還是明年再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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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寒
那天他說他要走了,我一時眼眶就紅了。一起奮戰了快一千個日子,他說抱歉留下一個爛攤子。我說這個爛攤子我也有份。一起創一個英雄事業是我們曾經的夢想,一起搞砸一件或成或敗的創意也是快意江湖。他是我在職場這麼長的日子裏見到少數始終如一的人,始終如一無關乎褒貶,但是我是這麼期待我自己紅塵行走,不為世俗所染,一如赤子能維持本來面目。我覺得他是做到了,而我並沒有。
認識他時我大約四十,他小我五六歲,極有個性的留著小鬍子,那是他的標誌也是他的祕密。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是他有一台滑板車,我們的辦公室很長,他在那頭,我在這頭,他有時就蹭著滑板一路滑過來談事情,談完又快速的蹭回去。團隊剛剛從所謂的「技術研發中心」獨立出來,氣勢磅礡,他在原來的單位表現傑出,調過來正好彌補新單位對原來系統的經驗不足。
第一次出貨時,我還是專案經理,生產線現場人力不足,他是硬體的負責人,二話不說的就帶著他手下的所有工程師上線支援測試,自己還親自到組裝測試站盯著現場,我從他的身上學習到的是工作態度與捨我其誰的氣質。
有一次跟老闆開會,為了某一個議題,他跟老闆意見相左。如果是我,應該已經退讓了,他還是據理力爭半點不讓。「這件事不必討論,我已經決定了。」,老闆乾綱獨斷。他收起筆電,轉頭就走,臨出門前丟下一句:「好啊,你是老闆。你說了算。」。老闆臉色鐵青。極有風度的說:「繼續開會。」
沒多久他就被調回原單位,我失去了一位可以並肩作戰的工作夥伴,也失去了一次認識他的好機會。十幾年後重逢卻是在美國的消費性電子展,他像孤狼般的出現在飯店的早餐吧,我從後面叫他,他轉過身,兩人都還記得彼此的名字。他依然沒變,我希望自己也是。然後第二年又在同一個飯店碰面,同樣的展覽,這一次雙方談得深入一些,我略有猶豫,他還是保持一貫的直爽與溫暖。留下了聯絡電話,有緣再敘。第三次碰面又是一年,那是一個春天盡頭的下午,他希望我一個人加入,我答應他考慮一下。
我想想自己有一幫子跟我一路走來的弟兄,頗有前途茫茫的蒼涼之感。我當時心中的想法是絕對不能捨棄弟兄們,只考慮自己一人的榮華富貴。這世界變化快,現實世界風雲難測,在撞上冰山之前,我把跟著我的弟兄們都送上救生艇,沉沒之前,我才熄燈一躍入海。
筋疲力竭地從水裡游上岸,收拾好一身水漬,準備登上下一班船,新的碼頭在汐止。進了之前來過幾次的汐止辦公室,幾個主要幹部找我一起開會,氣氛詭譎,眼神都迴避著我。我不在的這段時間,他們已經達成共識,有了新的想法,可以自己運作,謝謝長官栽培,還建議我跟未來的老闆談談,也許重慶更適合我云云。整個過程只有五分鐘。
我不覺得特別難過,事出必有因,江湖路險,彼此都有難言之隱。人性如此這般脆弱,勿須考驗,也無須追問究竟,以免難堪。這盤棋看似滿盤皆輸,剎那間我明白昔日烏江前,那個力拔山兮氣蓋世的男子如何糾結。我不是,我只是個滿頭白髮的油膩男子。
油膩男子還有一項特色是油滑,如何走完殘局已了然於胸。撥了一個早該撥的電話,傳來的是老朋友溫暖的聲音。「我決定了,下個月報到,謝謝你給我的機會。」,看看外面,台北汐止的雨,依然跟來時一樣淅淅瀝瀝的下著。沒有撐傘,走入雨中,心多少有點麻麻的。雨早晚會停的。後無追兵,一人一葦飄然過江,飛龍化為潛龍只是換了一張名片,我必須還是我,只是多了幾道傷疤。
創業跟戒菸一樣一點也不難,時不時都可以折騰一回。人生多半來時兩手空空,走時空空如也。江湖猶在,劍藏入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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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
最近開始收拾心緒,準備在下一個路口下車。觀察自己的一路上上下下,同行者有人積極樂觀,有人消極被動,有人做一天和尚敲一天鐘,有人做一天鐘一天被和尚敲。
有人因為志趣不相投而下車,有人因為體力不濟而黯然退場,世事無常,留下的真心人委實不多。
上班的時日我常常喜歡搭第一節車廂,捷運帶著這許多男男女女的上班族,在看似沒有駕駛的列車來來去去,其實有一群人像注視著螞蟻般在操控室裏,主宰著列車的走走停停。有誰會陪你到最後呢?是那些不曾謀面的陌生人。
感謝曾經陪我一程的你,雖然我們沒有機會走到盡頭。至於那些陌生人的冷眼旁觀,也是路過的浮光掠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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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子年一直不是平安無事的年份,我的這一生有兩個庚子年,肯定不會有第三個。第一個庚子年時我剛剛呱呱落地,不知道人間疾苦。第二個庚子年時已經年逾花甲,依然不曉世事滄桑。我的一生雖然也有高低起伏,實則沒有大風大浪,感恩的是無數貴人提攜,無數師長教誨,父母的養育,姊妹們的體諒,妻子的勤懇持家,子女的知書達禮。
想起少時讀到陳之藩的「謝天」,是啊!無災無病,靠的是既愚且魯,幸好書本不敢放下,聖賢書當然不是靈丹妙藥,但是長期服用還是可以維持一個喜樂的心。形骸漸老漸壞,惟有此心一如湖中倒影,雖有波瀾,但船過水痕必逝,人生也者,也不過求其心安而已。
無大成乃無大過,回首前塵漸渺,往後以舊書殘卷相伴,不亦快哉。告別青春不難,只要有幾個老友一起做些年輕時想做卻做不了的事,庚子年的最後一天,期許自己在生命倒數的每一個日子裏都雲淡風清,像斷線的風箏自在逍遙。
老鳥雖慢,還是繼續往藍天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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