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天寫了一篇短文,頗費了一番心思機巧,不小心按錯了鍵丟失了。當時不以為意,今日想要重新寫一次,靈感沒了,心境也沒了,只剩下感覺,然而單憑感覺畢竟難以成篇。
那麼在我的心中就始終有一篇未完成的遺稿。人與人的遇合離散也是如此。說是遺憾嗎?有點兒。說是難以割捨嗎? 也還不至於。
那一年的冬天,他等到了她的一封信。前一年他們都是初三,一起參加國語文競賽,也許說過幾句話,說過的話一定是當時擠出來的,因而完全不記得。
從畢業紀念冊找到她的地址,坐在租處的書桌前恭恭敬敬的寫了一封信,為防她的家人拆信檢查,裡面的文字應該也是平淡如水,滿懷希望的寄出,於是靜靜的等待。
這封回信的信紙,經過她的纖細摺疊,穿過幾十公里,從一個綠色的郵筒來到他台北廈門街租屋處的信箱,他小心翼翼的拆開,攤平,翻到背面。
一字全無,像極了十七歲該有的初戀。開始是困惑,既之為難以置信,最終是感到一種無奈。想了幾個成語揣摩她的無字天書。
華枝春滿,天心月圓,廓爾亡言,真淡如水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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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父親節,清晨有一個晃得挺有感的地震,東南方有一個據說要變成超級颱風的熱帶氣旋撲向台灣。
三個女兒,一個女兒傳了應景的訊息給我,另一個在手術室忙著服務廣大人民群眾,還有一個在實驗室裏不知道何時脫身?
晚上突然接到以前工作的研究院老友電話,語氣真摯一如往昔,談到了他聽到中廣跟飛碟的新書報導,最後語氣有點沉重的帶了一個同事登玉山心肌梗塞的不幸消息。當事人大概是跟我同期進入院內,都是挺能渾水摸魚的角色,幾日就混得很熟,二十多年不見,往事如煙卻歷歷在目。約了在告別式上見面,這是那門子的久別重逢。掛了電話,我的淚不禁滴了下來。
阿輝走了,阿輝竟走了。
聽到他走的是一個颱風夜,風開始在吹,雨開始在下。我們算是知心卻沒什麼緣份的朋友。當時除了阿輝,還有阿明,三個年輕有為的人,命運把我們拉在一起,往前其實將會有完全不同的人生。他們兩個都抽煙,我算能喝酒。
阿明是三個人中最會吹的。常常喜歡聊他高中時騎野狼機車,後面的同學舉著武士刀飆車的事,我總是半信半疑。他說如果到虎尾,可以到車站對面的旅館,那是他阿嬤開的店,報他的名字就能住。
真的很無聊時,三個人會一起翹班,搭院裡的車到石園醫院看病。一個人看病,兩個人陪。阿明出國後,偶而到左營出差時,只剩我跟阿輝一起蒼白的繼續他抽煙,我喝酒的路邊攤歲月。
聊到阿明,阿輝跟我說起他高中的江湖歲月,我這個乖寶寶聽完有點難以置信。一次尋仇,對方被砍了幾刀,阿輝也有份。老大要幾個少年仔出來頂,猜拳決定。三個人猜拳,阿輝猜贏了,剩下兩個進去管訓。說完他又點了根煙,我有點喝不下去。人生啊!他吐着煙圈。
我的故事很平淡,只有在路上被勒索的可笑情節。當時那個小混混還要我週一上午到學校後門等他,他會把五十塊還我。我還真去等了,一直等到學校敲鐘,才悻悻然的跑進學校。
阿輝走得不拖泥帶水,這很符合他的個性。算命先生說我六十也是一個劫數,走著瞧吧。劫數或結束都行,為了紀念阿輝,我是不是該在告別式幫他點根煙呢?阿輝仔,安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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錦瑟無端五十弦,
一弦一柱思華年。
莊生曉夢迷蝴蝶,
望帝春心託杜鵑。
滄海月明珠有淚,
藍田日暖玉生煙。
此情可待成追憶?
只是當時已惘然。
初中的時候,國文老師教我們學這首李商隱的錦瑟。當時大家都還是乳臭未乾的毛頭小孩,估計也是似懂非懂。
師曰,惘然與枉然一字之差,文人雅士在此與凡夫俗子走向兩個境界,高低錯落,山水轉折,傷而不哀,歎而不怨,是人生真功夫。
在青春蕩漾的年華,這幾句詩詞幾度自況,也與古人唱和兩句,都說李詩隱晦,以為其實只是境界未到罷了。
初老再看紅樓,實屬多餘。人生殘局雖多,勝負難判,秋夜晚風,惘然未必枉然。
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
年輕時特別不瞭解的是最後一句,為何人年紀大了,戒之在得。陸劇都挺好,對這句話做了完美的詮釋。
現代人壽命變長,怎麼面對自己的老年生活突然變成每個人要面對的實際問題。也許是家有長者,也許是自己也近耳順而天命難知。
貧無立錐之地,死無容身之處,好活不易,好死更難。養兒防老於今已經是癡心妄想,老而不死是一個嚴重的個人尊嚴如何維持的問題。
老病死善知識看得清楚,凡人你我無路可逃也無路可退,身邊須有餘錢可免求人,身體保持健康可免求藥。兒孫自有兒孫福,世界變化快,別出餿主意。老司機老馬識途是過去式,年輕人都有自己的導航系統,好不好用各安天命。
子曰: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
孔老夫子是聖人,我們懂事得慢些,方向是對的就好。遠路不須愁日暮,老年終自望河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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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世界上有好人,有壞人,有時好時壞的人,大多數人都是。有的人酒量好,有的人酒量不好,有的人酒量不好但是酒膽很好,大多數人不承認自己酒量不好。
酒醉的人醉倒之前並不知道下一秒就要醉倒。酒品好的人有,酒品不好的人也有,我們喜歡勸別人多喝些,不曉得對方是不是快掛了。
醉酒的人會醒過來,有時不會。醉與不醉,有時只是最後那幾杯,就像善與惡的界線,只是幾步之遙。
如果瞭解些現今人類的演化,種族歧視這樣的偏見會少一些。如果知道酒量好壞與身體內的某些解酒酵素基因有關,也許喝酒誤事的行為可以被控制。人類對無法理解的暴力行為,婚姻中的外遇現象,善與惡的邊界是否也受到體內某些基因制約?
道德的歧視其實也藏在我們的文化中,跟政治取向,性別認同一樣,人類還在演化的路上,黑洞依然巨大而遙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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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出了時間,
得到了報酬,也得到疲憊。
付出了真心,
得到了愛情,也得到枷鎖。
付出了青春,
得到了功名利祿,也得到了皺紋。
付出了生命,
得到了富貴榮華,也得到了死亡。
人世間沒有白吃的午餐,然而午餐確實是必要的嗎?
算算還有多少時間,還有多少真心,帶著所剩無幾的青春與生命,做自己想做的自己,是不是一種任性或者說是墮落。
那就繼續墮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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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直以為自己是刀,被各種磨刀石淬鍊砥礪著,有現實,有理想,有人情冷暖,有兒女情長。有時守得住人生的底線,有時不免人云亦云,看著一輪明月半掩,想想讀聖賢書所學何事?
慢慢覺得自己或許也可以學學磨刀石,倚天劍來也磨,屠龍刀來也磨,鋤頭也磨,殺豬刀也磨,無所不磨。
濁世既為堪忍,就此將就也就尋得自在。度小月又何妨? 職場上你可能是刀,也可能是磨刀石。多數時候,你兩者都是。誰是刀?誰是磨刀石?人間多的是這種互相折磨的戲碼而千百年樂此不疲,也許人在江湖,確實身不由己。
年輕時以為纏綿悱惻俱是男歡女愛,初老時才明白所有折磨砥礪或許只是為成就真實人生。
最近讀胡蘭成的「今生今世」,文中常常出現一些讓我驚訝的描述。諸如「人生一世,草木一秋」。讀之不覺悚然一驚。有些平凡又簡單的事,在不同年齡有層次深淺不同的體會。
初老之際,人生愛恨別離逐漸不再過心,是麻木也罷,是看透也罷,所追求者也就是一飯一茶,一場好覺。見山又是山,見水又是水。雖壞也是不壞,雖空亦是非空。模糊之美漸能欣賞,也是秋葉如我的人生功課吧。
人活到某個年紀會覺得諸事皆不可為,也會覺得諸事可以不為。這時候所有大事似乎也不是大事,小事更何足掛齒。快樂是自己找的,煩惱痛苦同理可證。
年近初老,最大的體悟是別跟自己過不去了。安心做個小人,君子讓別人當去吧。是不是一種墮落呢?或者也是,但是想想也就是想活出一點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