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師系列: 游禮海

初心至簡

　　

光復初期，百廢待舉。

　　禮海十二歲半喪父，母以淚洗面，不知道有什麼辦法養活這一群孩子。母親對還不識字的禮海說，鄰莊有放牛的卑微機會，他二話不說就去了。

　　牛兩三頭，有公有母有犢，母牛吃草時依然眷顧著幼犢，大大的牛眼，盯著小牛，小牛吃一口草，母牛也吃一口草。間或小牛貪玩不吃，母牛就以哞哞的聲音提醒，這一切都進入了禮海的眼裏，記在了心裏。

　　兩三年後，禮海的母親希望他同過世的父親一樣進入礦坑，他跟母親說他只做一年，之後就要跟大哥一樣出門學藝。母親含含糊糊，想說小孩子心思不定，到時後再看事辦事。

　　一年後禮海跟母親要求要依照當時的約束，母親打算打迷糊仗，他的心跟鏡子一樣敞亮，知道礦坑就是不歸路。母親一邊唸，他躲進被窩裏，尋思如何跟母親說個她能接受道理。

　　靈光一閃，他想起父親臨終前叮嚀，不要讓孩子進入礦坑，跟他染上所有礦工無一倖免的肺矽症頭，遂一躍而起找到母親，母親聽罷，無言以對。

　　禮海那時年已十六，知道再遲就沒有師父願意收他為徒，即使隧道的那一頭的燈光隱隱約約，他也不願原地打轉般的等待。

　　母親終究不捨，帶著禮海到街上買一套卡其制服，讓他出外工作整齊體面些。熱心的店主問明禮海去處，建議無須捨近求遠，不如直接在本鎮阿全師學習木藝，並言阿全師與其交好，定然可行。

　　阿全師礙於店主為其主顧，勉強接受，內心覺得禮海瘦弱，不數日必然如其他之前學藝的雛兒知難而退。刻意如前作法，將一鏽蝕魯鈍刨刀與一桀驁不材的木頭教予禮海，矚其平整處理。禮海心思細密，觀察刨刀之後即請教其他熟練之師傅，由於他誠摯懇切，得到指導後即知道如何磨刀與調整刀刃距離，完成後阿全師父亦驚奇小子應變之機巧。

　　不數日又將一堆長短粗細不一木料交禮海處理，他使盡全力完成後手腳疲憊，腰酸腿疼，思忖若一逕倚靠蠻力必難長久，次日調整氣息與運力，人刀宛若一體，完成的每一段成品長短厚薄皆尺寸一致，阿全師方知禮海心細手巧，堪成大用。

　　少年禮海深感拜師學藝之艱辛坎坷，若要出人頭地必須識字解文，從三字經「人之初」開始，發憤苦讀，白天做工，冬天的夜晚，躲在被裏識字讀經，曾經把棉被都燒了，差點釀成大禍。

　　讀到論語裏有一段內容，描述振翅而飛的瞬間，陽光照射著羽毛反射出潔白的亮光，明白當時自己離家學藝確實就是一樣的心情。

　　六月後禮海學成出師，銳氣勃發，已非昔日少年。

　孺子可教　

　　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卒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夫子房受書于圯上之老人也，其事甚怪；然亦安知其非秦之世，有隱君子者出而試之。觀其所以微見其意者，皆聖賢相與警戒之義；而世不察，以為鬼物，亦已過矣。且其意不在書。

　　千金之子，不死于盜賊，何者？其身之可愛，而盜賊之不足以死也。子房以蓋世之才，不為伊尹、太公之謀，而特出于荊軻、聶政之計，以僥幸于不死，此圯上老人所為深惜者也。是故倨傲鮮腆而深折之。彼其能有所忍也，然后可以就大事，故曰：“孺子可教也。”

　　- 蘇軾「留侯論」節録。

　　年輕人血氣方剛，常見為彰顯個人而刺青招搖，卻不見沉潛志氣藏劍於胸中。心中無師法典型，亦不知道折躬請益善知識之重要，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而不知。

　　陳子昂「登幽州台歌」之「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的悲涼，透過禮海師的「孺子可教」捕捉圯上老人要求張良為他穿上鞋子的那一瞬間，觀者當能體察創作者深沉的嘆息。

　　木雕作品樸拙的表白傳說的歷史一刻，漢成楚敗也在張良俯身屈就這一刻宿命般的決定，偶然與必然在此時交換了命運。禮海師認為機會是無窮無盡的，只是世人通常痴呆的追逐著機會，智者則氣定神閒的不斷自我精進，機會來臨時一劍中的。

　　學習觀察時機是大師反覆強調的部份，不僅用於人生，也是用於創作。創作無論是凝重如木雕，或者是輕靈如水墨，本質都是「觀時待機」的呈現，因此可以感動觀者，與觀者心中難言未言的部份直接碰撞。

　　觀者因而有「深得我心」與「意在不言」的觸動，大師誠哉斯言也。



　　三國演義羅貫中

　　第五十回：諸葛亮智算華容，關雲長義釋曹操

　　言未畢。一聲砲響，兩邊五百校刀手擺開，為首大將關雲長，提青龍刀，跨赤兔馬，截住去路。操軍見了，亡魂喪膽，面面相覷。操曰：「既到此處，只得決一死戰！」眾將曰：「人縱然不怯，馬力已乏，安能復戰？」程昱曰：「某素知雲長傲上而不忍下，欺強而不凌弱；恩怨分明，信義素著。丞相昔日有恩於彼，今只親自告之，可脫此難。」

　　操從其說，即縱馬向前，欠身謂雲長曰：「將軍別來無恙？」雲長亦欠身答曰：「關某奉軍師將令，等候丞相多時。」操曰：「曹操兵敗勢危，到此無路，望將軍以昔日之情為重。」雲長曰：「昔日關某雖蒙丞相厚恩，然已斬顏良，誅文醜，解白馬之圍，以奉報矣。今日之事，豈敢以私廢公？」操曰：「五關斬將之時，還能記否？大丈夫以信義為重。將軍深明春秋，豈不知庾公之斯追子濯孺子之事乎？」

　　雲長是個義重如山之人，想起當日曹操許多恩義，與後來五關斬將之事，如何不動心？又見曹軍惶惶皆欲垂淚，越發心中不忍。於是把馬頭勒回，謂眾軍曰：「四散擺開。」這個分明是放曹操的意思。操見雲長回馬，便和眾將一齊衝將過去。雲長回身時，曹操已與眾將過去了。雲長大喝一聲，眾軍皆下馬，哭拜於地。雲長愈加不忍。正猶豫間，張遼驟馬而至，雲長見了，又動故舊之情；長歎一聲，並皆放去，後人有詩曰：曹瞞兵敗走華容，正與關公狹路逢。只為當初恩義重，放開金鎖走蛟龍。

　　禮海師「華容道」是依照羅貫中「三國演義」中描述的曹操兵敗赤壁，率殘兵敗將北歸，途經華容，遭關羽攔截去路的故事。細讀此回，諸葛亮早已觀察天象，知道曹操命不該絕，派關羽埋伏華容，實際也是成全關羽報曹操當年之義。

　　人間最難為「成全」二字，困難在成事又不顯痕跡，實為人與人之間完全理解世事艱難之後的溫柔體貼。不知道人間疾苦的旁觀者以為曹操僥倖，或以為關羽婦人之仁，人間至美在此時須得委屈以待識者體察。

　　書中將關羽安排在「華容道」華麗上場，面對曹操湯湯水水的一身狼狽，人性的高貴處在此時激起朵朵浪花，後人閱至此處皆掩卷暫息，凝想若是自己身處此境，該做什麼樣的選擇。我們很樂意關羽在此時做了他一生中最符合人性的選擇，證明歷史迷人處在有血有肉而不是成王敗寇這樣一筆勾銷。

　　禮海師真人性幽微處的掌燭者，讓我們在搖晃的燭火中瞥見歷史美麗的瞬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