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親近的學生長久感受到我義理精熟,似乎涵養功深;很好奇在我的成長過程中,是否也有一些特殊的開悟體驗,以打開這道生命義理的大門?同時也問到是純儒家進路嗎?還是也參酌佛道?開悟後如何重回生活?有發生什麼困擾嗎?
我生命成長的一次重要轉折或說悟道體驗,發生在二十五歲那年。當時,我從小薰習的許多儒家觀念,就像一盤散珠,各有重點卻不相統屬。卻在偶然機緣下讀到梁漱溟《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一書,我忽然覺得好像找到一根一以貫之的線,可以把一盤散珠串成一條項鍊。我為此十分興奮,以為自己見道了;遂懷抱著極大的熱誠去跟身邊的友朋說理;卻不想反而給了別人巨大的壓力,讓我的人際關係變得緊張起來;我也不免有我想拯救世界,為什麼世界卻不讓我拯救的困惑。
終於有一位老朋友受不了了,寄給我一封絕交信,說我的眼神對他充滿批判;並引孟子殺人以政與殺人以梃無以異也的話,說我用義理殺人也跟用木棍殺人沒兩樣⋯
我當下頓時有了一個覺悟:最近我的人際關係緊張,難道都是別人有問題嗎?(我大可用孺子不可教也搪塞過去。)恐怕是我自己有問題罷!我因此發現了自己不自覺的傲慢,於是把所有自以爲是的道理完全放下,不敢再對他人與世事有任何批判與意見。結果奇妙的事情發生:當我脫下那副有色眼鏡,眼前竟然出現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景象:整個世界是活的,風在吹,水在流,連陽光都好像有腳在跳躍,看到迎面走來的路上行人,每一個人都是滿臉祥和。我頓時明白這就是所謂事物的本來面目,也懂得了明儒為什麼說見到满街都是聖人⋯
在其後的一段時間,我感覺自己好像活在太空的無重力狀態;也好像是把自己的人生架構拆散,七寶樓台碎成滿地瓦礫。我也不急著重構我的人生觀,就暫時徜徉在這渾沌浪漫的無何有之鄕中好一陣子。然後才慢慢重構我的人生觀,重建我的人我關係。這重建的歷程至少過了一年,除了自我省思,也得力於在那一年讀到的幾本書:唐君毅的《人生之體驗續編》(那是一本專為撫慰行道受挫折者而寫的書)、錢穆的《國史大綱》(那才是中華文化大生命的存在脈絡)、方東美的《科學哲學與人生》(那是真正實踐過才會出現的道德美感)。而我經過這一番重整的人生觀,和之前最大的不同,就在於之前是一個封閉系統,所以與人必有對立批判;如今其後則是一個開放系統,所以與人無忤,有更多的接納同情,在眾生平等的大格局下,自己也有更多的自在與成長。可以說,從那年之後直到如今,我的人生觀再無更張,卻反而在生活內容與體驗上有更多的活潑流動與不經意的觸發⋯
這一次生命的重大轉折,有一次跟佛學家游祥洲教授談起(當時我們同應邀在香港法住機構出席學術會議,在旅館同房),他驚異地回應說:這就是一種悟道的體驗呢!
不過,在五十年後的今天,再回省當年那一次悟道體驗,我倒肯定這不是禪家道家式以照見自家本來面目為主的悟道,而是儒家式以秉至誠以通人我為主的悟道。這當然蘊涵佛道的證真我,卻更須延申到證真愛(所謂仁者愛人)。所以不是藉出家遠離塵俗以證自然生命的清浄,而是就落實於生活與人際關係中去證道德生命的飽滿。所以不但沒有重回生活的困擾,反而是通過生活經驗與人我交接而更有生生不息日新又新的體道心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