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辛丑八十生日感言

《辛丑八十生日感言》

引言：我的學生幫我過生日，向例都過國曆，今年因為正逢春節，所以改過農曆。又因辛丑年尾，適逢八十，所以筵開三桌，還要我發表感言。之後也有多人在FB上為師生情義發表感人的文章。因此雖已事過一旬，我還是把當日的感言整理成一文，以聊為整件事體作結：

我向來是不過生日的，都是學生要幫我過，我才随緣過。今年八十初度，還特別要我發表感言，也就隨緣為諸位說說生生之道罷！

但生生之道，其實有必要從死切入。還記得二十年前（2001年），罹患三期卵巢癌已三年的作家曹又方首開風氣之先，以全集新書發表會的名義，而其實是辦了一場生前告別式。當時她邀請了她的十二位好友上台說話，輪到我上台，我說：這場生前告別式名義上是為曹又方辦，其實是借此名義為我們所有在場的人辦的。因為生命無常，死亡隨時都可能來臨，我們在場的每一個人都有可能比曹又方先死呢！所以我們每一個人都應該自我警惕，時時將死亡放在眼前才是。

果然曹又方其後勤練氣功抗癌，又活了八年，到2009年逝世時也不是因爲癌症而是因為心肌梗塞。當時在場的人，說不定真已有人先曹又方而去了呢！

說到這裡，我猜在座諸位，一定有人覺得我怎麼在生日吉時大談死亡？其實道理一樣：這生日宴也是暫借我的名義，而實為在座所有人辦的；用意也就是要提醒在座每一個人，時時把生放在眼前。

原來生和死根本是一體的兩面。孔子說：「未知生，焉知死？」同樣，依佛家義理，也可以說：「未知死，焉知生？」原來知生所以知死，知死所以知生。知死是一種提醒，提醒我們莫執假為真，蹉跎度日。知生是一種期勉，期勉我們要珍惜當下，創造價值，以自我實現。

若依儒家之言，孟子有說：「志士不忘在溝壑，勇士不忘喪其元。」便是以死警生的消極提醒。至於生生之道的積極期勉，則可以王船山之言為最精到的代表。船山在《尚書引義》有云：「命日降，心日生，性日成。」原來我們的生命不是一成不變，由有限形軀的基因決定的，而是通過天賦的心靈創造性不斷在發展成長的。天命之性是每天都自天而降，天人刻刻相通相感；人心秉天命的創造因此也是自強不息，日新又新；而新創的意義價值，更是不斷地滙入我的生命體中，而日顯其成長與豐富。正《易》繫辭所謂：「富有之謂大業，日新之謂盛德。」也！生命必如此充盡其性、善用其才，才算是生命，才有在活，才永保其青春活力而不老。否則，依慣性習氣日日重複地苟活，也不過就是一種廣義的死亡罷了！即所謂「哀莫大於心死」，遂令人雖生猶死也。所以必知死然後能不死，必知生然後能生生。今天既假我之名有此慶生之嘉會，所以也就聊盡稱名盡義之責，為諸位一述生死一體之義，生生不息之道，以與諸位同慶此生罷！

附

鄭錠堅：

老師這篇太重要了，學生僭越，定「位」一下。我覺得這篇是文獻，理當存留，有三點理由與特點：
1.老師這樣一位一生踐履的老儒家（老不指年齡，指功力的蘊積），八十時發出這樣一席感言，無須多言，自當有紀念價值。
2.八十華誕感言卻說出生死之道！心懷豁達還只是金石聲，所代表的主張與態度更是內藏寶玉的重大儒家主張。這就是我所謂文獻的理由。
3.進一步，感言中處處發出深邃的慧見，譬如：
（1）出生日紀念只是一個假借，從內在工作去說，日日都可能開展出一個「生」日。
（2）結合與定位儒、佛「未知生，焉知死」／「未知死，焉知生」的說法，其實是一樁創見與洞見。
（3）對船山「命日降，心日生，性日成」的詮釋。
（4）「不怕死」的功夫修為源於行者日日將死放在生的旁邊去修練與面對。
文中屢見在歲月玉盤上滾動的智慧珍珠啊！

上述是弟子定位這篇文獻的三個特點。更不用說，其實當日在現場諦聽的感動與氛圍，又不是文章所能悉數傳達的。還好，沒到現場的師友，還有機會期待影音檔的傳真。

老師，就不用祝您生日快樂了，因為您何日何時，哪裡不是芳華與生氣！

老師，請借分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