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每年回鄉,我總是喜歡行走在故鄉昔日的台糖產業道路上。儘管道路已然鋪上柏油路面,兩旁蓊鬱茂密的桃花心木,以及頭頂上方一線的藍色天空,與筆直的鄉道形成既有詩情也有畫意的一幅美景,美的令人屏息。而那鄉道景致,也總能讓人湧起孩提時難忘的回憶。
但那天,卻突然讓我想起了一個人。他叫阿陣。
四十幾年過去了,這個在我腦海裡似乎已經封存的記憶,竟以突襲的姿態向我撲來。難道是一種良心的反撲,抑或是邁入初老後必然的自我救贖?
阿陣大我三歲,聽老一輩人說,他六歲時為了追趕台糖小火車,拔下火車上的白甘蔗,而不小心讓自己捲入軌道,被火車輾了過去。經過一番搶救後,所幸救回一條小命,但阿陣卻從此失去了一條腿。失去一條腿的阿陣,為了適應殘缺的身體,小學晚讀了兩年,與我同年進入小學就讀。
阿陣的家與我家相隔約五分鐘路程,每天上學,我們經常在玉皇宮廟後相遇,兩人於是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看著他戴著黃色小學生帽,穿著白衣藍短褲的制服,背著深藍色書包,用一隻赤腳跳往兩公里外的國小去上學,不禁讓人感到佩服與憐惜。儘管阿陣已經練就有力的單腳,但我相信在於心臟的負荷上仍舊是感到吃力的,以至於他與我聊天時,我總是可以聽到他的喘氣聲,因此,除非他主動開口,我則是盡量少說話,讓他不必因為要跟我說話而看起來氣喘吁吁的樣子。可是因為他個性倔強,為了不讓我小看他,偏偏又很愛跟我說話,經常搞得我不知要不要持續與他對話下去。我倆同行時,他跳一步是我走兩步的距離,所以我得經常用小快步才能跟上他的速度。若非發生那場意外,他應該會是個優秀的運動選手。我一直都是這麼想的。
國小六年的日子,我與阿陣每日並肩上學的身影,是我們學校一幅獨特的風景,正因為我的陪伴,讓阿陣覺得自己不再孤獨;但事實上,少不經事的我,因為阿陣所帶給我的負擔,讓我為了因此失去小學生活能與同學在放學後赤腳走田埂捷徑的自由,而在內心感到有些許的抱怨⋯⋯
上了國中,我們的學校距離家裡有十幾公里遠,所有人都必須騎自行車上學。儘管只是單腳,阿陣單腳騎自行車的平衡感及力量、速度都強過許多人,他可以用腳掌向下踩踏,接著用腳趾把踏板勾上來,如此反覆的運作。但遇到有點坡度的路面,經常能看到阿陣埋首奮力踩踏的臉上表情。這一情景,總讓跟在身後的我急出一身冷汗,可是對於好勝心強的阿陣來說,看我那副緊張兮兮的樣子,卻能以訕笑的鬼臉來回敬我,也真是服了他。
阿陣在功課方面跟我差不多,我們當時也一起進入了升學班,朝高中聯考的方向邁去。正因為他在生活上的刻苦以及求學上的努力,在國一下學期,他的奮鬥事蹟終於被學校及社會給注意了。學校透過媒體報導向有關單位爭取到義肢的免費安裝,從此,為他量身訂做的義肢,讓他可以不必每天辛苦的單腳跳,而能與正常人一樣靠雙腳走路,儘管還是走起來很吃力。
裝了義肢的阿陣,因為穿鞋之故,在騎上腳踏車前,必須讓左腳及義肢都先扣入特製踏板。初期時,表面上看似運作正常,但在緊急停車或來不及反應時,經常會連人帶車翻倒,有時義肢還會脫離,這在多車的道路上是很危險的。這時,我這個協助者的角色就變得愈形重要了。
當阿陣覺得自己越來越依賴我時,相反的,在我的內心裡卻是越來越想脫離他的依賴。
高中聯考後,儘管我倆都紛紛考上縣裡的第一志願高中,阿陣卻也會因為我改念高職而修改意願來追隨我。當我發現他刻意與我報考的學校一致時,我內心裡則是產生著一股莫名的抗拒心理。心想,都到高中了,難道就不能放我自由嗎?在阿陣父母以及外界的眼裡,阿陣是個堅強又好學的勇者、學生,而我則依然是那位古道熱腸、又有愛心的好學生。我倆一起上學的身影,持續維持從國小到高中,也一直被人關注著,而他的義肢也因為他急速發育又抽高的身材,再度面臨了換新的需求,於是,他又上了一次媒體⋯⋯
上了高中,阿陣與我的上學模式,除了騎車之外,還要加上一段從村裡搭40分鐘路程的公車到屏東市。但是到了高一下學期,阿陣則開始自己學會處理上學放學的交通瑣事,而我終於逐漸感受到難得的自由,於是開始瘋狂參加學校的課後社團。只不過,只要一有機會,我仍舊喜愛與阿陣一起大聲唱我們喜愛的西洋歌與他擅長的游泳,單腳的阿陣,游起泳來一般人是難以匹敵的,這是他唯一可以俾倪他人的時刻。
高中畢業後,我選擇了阿陣終於無法追隨的軍校就讀,我們從此各奔前程,之後彼此也再無音訊,但我不是為了要躲開他,而是我認為那只是我倆各自成長所必經的過程,我也相信阿陣必然要能不靠任何人來走出自己的天空,相信當時的他也已經開始在做了。而我對阿陣感到最大的愧疚,即是高中時期我沈迷又活躍於社團,也陸續交了不少女朋友,如此飛揚奔放的我,對於曾經向我表達渴切被人了解、關愛以及渴望愛情滋潤的他,我的行為以及不吿而別,或許已經深深地傷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