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雖自由卻沒著落的現代人生— 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賞析

《雖自由卻沒著落的現代人生——電影「世界上最爛的人」賞析》

挪威導演尤沃金提爾的新作、奧斯陸三部曲的終章《世界上最爛的人》（The Worst Person in the World），雖不算頂深刻，卻對由西方近代文化主導而發展到盛極而衰的現代人生處境，有應機貼切的點題。

片中精準的點題語，首先就是片名：「世界上最爛的人」（挪威語意就是半調侃半無奈的自我表白：我就是爛）；這話片中也通過對話出現過兩次，主要是由男性點出自己的存在狀態

相對於社會生活的主要代表人：男性，女性則是對此質疑的一方，在片中的主要意象就是屢次出現的女權運動。當然女主角茱莉就是一個鮮明的代表，她點題的話語就是發現自己真正感興趣的不是身體而是精神，所以放棄學醫（這最符合社會主流價值的行業）而改修心理學，最後更改作攝影師以從旁紀錄現代人的破爛人生。

其實茱莉紀錄男性中心社會，憑的不是攝影機，而是她純粹、不依附男性的女性視角。這視角就是相對於社會化的生命、相對於穩定秩序的自由開放、相對於理性知識的感性直覺，簡捷地說就是相對於著實的虛靈。

茱莉以她開放活潑的人生態度，善能釋放自己的生命熱情，接納別人的生命姿彩。但也因自由不著之故，易變而難恆；而其中關鍵就在不能妨害她的自由。所以她對前後兩位男友（艾克索和艾文）動情，都因感受到他們的善意與尊重。（艾克索說他年長於茱莉太多了，怕相處久了會愛上她，這樣對她不好；而茱莉正因此愛上他。艾文則因已有女友，不想偷情；卻正因此打動了茱莉。）這一點自由的堅持非常重要，這使得茱莉（應該延伸到一切女性乃至一切人）不致失去自我，更因此能準確看到男性看到人，明辨他們的真假，而知所去就。

許多影評對茱莉人品的詮釋，都是說她凡事只有五分鐘熱度，實不免膚淺。茱莉之離開，都因失望；而失望的緣由，則都因他們的人格真誠不足，不免雜偽。在片中，這男性的駁雜偏偽主要就由艾克索來表達。

首先，所謂駁雜偏偽，主要是因社會化亦即納入社會體制、認同社會標準、外求事業成功，遂不免失落了自我的自由與真情所致。艾克索與茱莉單獨相處，本還相得；開始穿幫在帶茱莉回老家見家人，順體制談到該生育孩子；卻完全不察體制對生命的壓抑傷害（到時間就要逼孩子去睡覺，無視孩子「我不要睡」的淒厲心聲）。其次則是關鍵的艾克索漫畫新書發表會，那公式化的社交應酬讓代表自由生命的茱莉深感陌生與本質上的被排斥；也洞見與艾克索在一起沒有前途，因為愈發現連在家裡艾克索也是依習氣活在體制裡，不再與她生命共在了！最後是分手後茱莉偶見電視中艾克索受訪，被女性主義者問及他的漫畫人物歧視女性的男性中心傾向，艾克索發怒辯護，卻恰暴露出他被壓抑隱藏的感情真相！

至於艾文，雖看似社會化的程度輕些（不那麼追求事業成功），比較能和茱莉的浪漫同調些；其實這軟性的頹廢傾向（如玩樂與嗑藥），也是世紀末另類的社會化，而非生命剛健的真情。例如偷情，茱莉和艾克索算偷情嗎？其實茉莉都是玩真的，艾文則不免有遊戲與造作亦即實有偷情了！沒有真實活出自我，就是空虛，而和茱莉開放虛靈，實足包涵一切真實的虛，形似而大不同。所以仍不免令茱莉失望。

在這破敗的世紀末，所有男人都令人失望（正扣題：世界上最爛的人），茱莉遂只好做自己，做一個純虛的旁觀者（當然也代表導演），用鏡頭凝視與紀錄這世紀末的頹敗實相，好供世人思考反省。而絕症瀕死的艾克索，則是代表所有失落靈魂的男人或現代人，以最後的誠實表白，供茱莉或導演以鏡頭紀錄。艾克索回到兒時故居（回到生命本真），表白不願活在紀錄中，而願與茱莉真實地共同生活，因為那才是他此生最珍貴的經驗⋯⋯

女主角蕾娜特·萊因斯薇，深為導演所賞識，認為她具有特殊的生命力，因此為她量身打造了這個劇本，並邀她演出。而萊因斯薇也不負所望，榮獲2021年坎城影展的最佳女演員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