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昭旭：「愛之弔詭」之四：預存一個愛人之心就已經不是愛了

《愛之弔詭》之四：
《預存一個愛人之心就已經不是愛了》

道德之心即是一無私之心（儒家的仁心或道德心所以有別於道家的真心或虛靜心，便在點出了此心廓然大公亦即無私的本性）。無私之心又可分別從理想端與動機端來指點，上一文（《愛之弔詭》之三）便是就理想端來說：你得心存一博愛眾生的終極理想，才真能愛到眼前這個人；亦即以理想貞定現實。現在不妨反過來從動機端切入去說何謂無私，亦即通過現實去體驗理想也。

於此我們不妨先問一個問題：愛人的意念與行動是怎樣發生的呢？應該是因當下的某一機緣而起的自然反應。如孟子舉的例子：「今人乍見孺子將入於井，皆有怵惕惻隱之心。」乍見一個小孩要掉進井裏，是一個現實機緣；立即湧起受驚不忍的情緒是一反應。當然反應可以是一步步連鎖引發的，所以可以由此情緒更引生去救助的意念與行動，此即所謂愛也。在此，愛的總根源是人性中普遍的理想性（孟子稱為性善），但愛在現實面的啟動則是一機緣性的如其性而行的自然反應。也就是說：愛的現實反應是自然發生的，並沒有在心中預存一個要去愛某人、做某事的念頭（孟子還特別用「乍見」一詞表示其自然發生）。亦即：如果你要存一個愛人之心，那只能是原則上的、普愛一切人之心；這乃是在理想面上的存心或人生永恆方向的確立，亦即「人之性善」的肯定，即前文所謂「以理想貞定現實」也。至於落到現實面上的意念、行動，則應該都是觸機而發的自然反應。因為須如此才是一無對象揀擇的、一視同仁的，亦即公而無私的愛人表現（孟子特別用「皆」一詞表示此無例外的普遍反應）。同時也因是觸機而應，所以也才能是無行動方式之預設，完全針對當前的特殊情境而起的恰當反應，即所謂靈活應變，而成其為有效的愛；總之就是基於無私的愛心而且能有效愛到也。必如此才算是理想的落實呈現，亦即以現實有效之行動去驗證此超越普遍之理想也。如此在理想端與動機端才構成一迴環相生、共成一體的無私之愛的實現。

由以上所論，我們乃可釐清世間種種預設的愛人意念與行動，實多是假愛之名的私意造作、成見推論、教條執行、慣性制約、模式化反應⋯，而並非真愛。例如人常掛在嘴邊的「我還不是為了你好？」（其實是自己認定的好）、「憑良心說」（其實是憑自己相信的教條）、「你應該這樣才對」（其實是用自己的習慣模式去評判别人）。乃至，自勉要對她/他好一點（卻不管怎樣才算真對她/他好）、結婚紀念日快到了要怎麼慶祝呢（許多節日因此只有儀式性而且經常讓人疲憊不堪）、人應該日行一善（今天沒有行善那怎麼辦）。總之，心中預存一念（想定某種狀況與結果），然後尋求達成此設定的目的，都不免是把過程手段化、對象工具化，以滿足私心欲念的偽善。結果只會帶給對方束縛帶給自己壓力（包括理想的壓力、計劃的壓力、成效的壓力⋯），那有愛的愉悅幸福、自我實現的充實尊嚴可言呢？許多父母望子成龍、刻意鞭策，只徒然造成親子關係的緊張與惡化罷了！

但，如果否定所有意念、動機乃至計劃，愛人行動又如何能有效展開與持續呢？前文不也有提到因機觸動的自然反應也可以引生後續的步步意念與行動嗎？是的，意念的確是行動的必要引導（計劃則常是行動的必要參考）。在此的關鍵要義乃在每一作為行動準則的意念，當其已事實引發了相應的行動，便要立刻放下，好針對行動與事實發生後的回饋去引生下一個恰當的行動準則與意念。這樣念念相續，才都是念念明覺的道德行為與愛，具有自我調適的活潑動態而不是盲目執著一個既成意念的慣性制約。

《莊子》人間世篇就有這麼一個例子：顏回見到衛國國君的獨裁殘暴，為了拯救衛國國民，動念要去遊說衛君（在此有了機緣也有了自然的道德反應）。這當然是極危險的事，連顏回也不免心有掛礙不安，遂去向老師孔子辭行並求教。孔子便跟他說了一番心齋坐忘、虛己待物，莫被僵固執著的名義所累的道理。顏回真聽懂了，遂回應了這一段體道有得的話：「回之未始得使，實自回也；得使之也，未始有回也。可謂虛乎？」（當我還沒出發到衛國之時，的確是先起了一個要去衞國遊説衞君、幫助衛民的念頭。但等我因此意念而動身出發之後，就應該把這意念與使命感徹底放下遺忘，好專注於當下的行動。這樣可以算是做到虛了嗎？）結果孔子十分稱讃地說：「盡矣！吾語若：若能入遊其樊而無感其名；入則鳴，不入則止。無門無毒，一宅而寓於不得已，則幾矣！」（你的領會太透徹了！我告訴你喔：你要做到和衞君的生命打成一片、水乳交融，而不要被任何定型的規格模式信念所制約。一切都要看當下的情境，可以勸說時才勸說，不宜勸說時就立刻閉嘴一句也不多說。讓自己在互動中既沒有縫隙漏洞，也不構成堵塞障礙。一切的言行反應，都是自然而然、順理成章。能做到這樣，你的這一趟衛國之行才算順利成功。）

真的，在人我相處中，的確要上承大公無私的理想，落到現實則專心活在當下，隨機應變，與時俱進，不被任何的經驗模式、成見慣性、道德教條、知識框架（即總稱為私意假名）所束縛遮蔽套牢，才能算是愛而且能有效愛到的表現啊！否則，一念滯留，黏著不化，便再真誠的愛，都會變假；乃至只要平空動念想去愛人，都已經是隱微的私意為己，無明風動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