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空間的微妙所在》
1.茶空間的層層疊加
談到茶空間，首先最素樸的概念當然就是一個泡茶的空間，不管是在室內還是在室外。然後在這個基礎之上，就可以有一層層的疊加，就像繪畫的一層層渲染，遂有了愈來愈豐富的內涵與層次，而且更可能在其中流動盪漾著某種微妙的素質，而讓人領略感受到不可方物、難以言喻的美，從而企及以茶空間為名的最高境界或道。
在素樸的茶空間的第一層疊加，當然就是種種與泡茶相關的實用性佈置，如茶具、茶席、茶點等等。其次就是非實用性而是人文性的佈置，如花、香、字畫、音樂以及器物的講究，或以示敬，或以增美。當然到此為止都可以算是一種前置作業。
然後就是茶空間的第一層主角上場，那當然就是茶。這包括各方面的知識性與技術性素養，如茶的不同品種、泡茶的不同技法、各種茶味的品嘗、茶品高下的評鑑，乃至與茶相關的產業經營、地理履勘、歷史考察等等。僅在這一層次就已經可以構成一套龐大複雜精深的學問。
然後就是茶空間第二層主角的出場與疊加，那就是人尤其是茶人。所謂茶人，一方面可以是為茶服務的人；這時茶是主角、主體，人是配角、服務者。但另一方面，茶人也可以是藉著茶而呈現人性內涵與意境的人；這時人才是主角與主體，茶則是配角與憑藉。當然兩者也可以相即互動而合一，雖實有主從（當然是以人為主）但又不執此主從（人實為主導者卻又自稱司茶人乃至事茶人或侍茶人）。而於此相即處遂可以有一種微妙產生，此時茶活動才當稱為「茶藝」，而茶空間也就蛻變為一種人文空間、藝術空間乃至道德空間了！
所謂藝術空間是指有美感盪漾的空間，所謂道德空間是指有善意交流的空間，此二者合稱為人文空間，即心物一如、道術妙合、人茶相即之空間，亦可總體性地稱為道空間，即有道在其中流行之空間也。
2.在茶空間中呈現微妙的心靈自覺基礎
茶之為藝是因有微妙之道在其中漾生，這當然是茶空間論題的關鍵要義。但這微妙是怎樣漾生的呢？這當然也就是身為茶人的核心素養所在。
茶人素養的基礎當然就是通一切人（茶人、藝人、詩人、文人、武人⋯）的共同核心素養，這就是身為一個人的自覺，亦即心靈的自覺。這自覺之內涵有二，就是存在的自由與創造的自信（哲學上稱為主體性與道德性）。
就前者存在的自由而言，可落實為對存在於世的所有相關物及其知識、技能抱有永恆的敬意與謙遜。針對茶人而言，就是對茶此一物，以及與茶相關的所有知識與操作技能，永遠心懷敬意與謙虛。因為面對無窮的知識世界，連蘇格拉底都說：「我唯一知道的就是我什麼都不知道。」牛頓也說：「在真理的大海邊，我只是一個在沙灘上檢貝殼的小孩。」茶人面對茶世界也一樣。所以，憑自己無論如何都只能算有限的茶知識茶技能去自誇或瞧不起別人，就是最大的謬誤，其謬就在誤把價值中立的知識技能當作自我生命存在價值的冠冕，卻不知適足成為自我存在的負擔與束縛。而若能心存敬意與謙遜，卻奇妙的反而讓生命獲得釋放與自由，對茶知識茶技能也反而更能保持永恆的好奇好學之心而日有進步。這正是在茶藝活動中自稱為「事茶人」的微意所在啊！
再就後者創造的自信而言，並非指相信自己的創意一定是最好的，一定能得到大家的共鳴與讃賞；而是指不怕失誤犯錯而敢繼續去作種種新的嘗試，這樣人反而能從失敗經驗中獲得更多的領悟、磨練與改善。這乃是一種生命存在的成長與成熟，遠非知識技能的增長可比；因此是一種實踐性的素養而不是知識性的學習。這種素養的成果就是增長對自我人格的根本自信或無條件自信，其極致就是陸象山說的：「某雖不識得一個字，也還我堂堂正正做個人。」翻譯成白話，就是「我雖一無所有，依然頂天立地。」人能如此自處，才真正能做生活的主人；就茶人而言，就是才真正能做茶空間、茶活動中的主人或主導者。
而合此兩端，在該謙遜處謙遜，在該自信處自信，一個人或一個茶人的素養基礎就算具備了！然後就有資格、有可能在茶藝活動中呈現微妙的美感與善意。
3.這微妙意境是如何呈現的？
秉持這樣對物的謙遜與對心的自信去參與茶藝活動，會產生怎樣的微妙功能呢？
首先就是一種情境活化功能，也就是能活用一切他所知的知識技法，而不死守規格套路、遵循慣性習氣的一種心靈能力。當然這活化並非自由任性胡搞，而是加進了心靈對所處現場的整體性感應，因而能對原先準備好的器物、技法、方式、流程，作呼應現場實存情境的有效斟酌、調整，好獲致儘可能與現場情境和諧熨貼的效果，遂自然產生一種氣氛或說整體性氛圍，去讓同處於現場的其他人都受到無言的感染。（這有別於政治家、演說家那種光芒四射，征服人心的魅力感召，而是綜合謙遜內斂與自信表達為一體的自然相融，故稱無言的感染。）這就是一種微妙感或美感，而足以稱為茶藝，亦即化客觀的器物空間為有美流漾的茶藝空間也。
其次就是一種善意交融功能，這當然是建立在前一種活化情境、形成整體氛圍的基礎之上。因為如前所說，在這種柔性的無言感染之中，已自然藴涵一種對所有與會者的邀請與接納（而非吸引與征服），足以讓人放鬆心情，自然融入。在此我願再一次比較中國茶藝與日本茶道之不同，即在日本茶道的整體氛圍偏於莊肅靜穆，不免有以道（這是超越之道）籠罩人心（雖非以力征服）之意。而中國茶藝的根本精神則在於自然自在；當然自然絕非不重法則，自在也不是任性恣肆；而是法則與敬意都融於動態的整體氛圍之中而不著意凸顯。這時道不在超越之天而是內在於人之心，於是茶人之心便須負起自然引導的責任，所以才需要一方面以自信待己，一方面則以謙遜事茶與待人也。然後才能以事茶為媒介，將自己的敬意與善意自然傳播出去，而感染他人，並引動他人的自然回應。而且在此所謂善意，並不是刻意著跡的設定（例如：我計劃在這次茶會中表達什麼主題），而是在茶藝活動流程中，隨機觸發的心念，所以一言一笑，都能讓大家自然會心；這當然就關連到茶人平素的為人與修養，亦即前文提到的心靈自覺，培養存在的自由與創造的自信；就算茶會有設定主題，也只是放在心中，不必刻意記得，反成障礙，到時就隨著茶人的整體人格，隨機自然流露。原來須得如此，才能讓參與的人不感受到任何壓力而自然領略，從而達到賓主盡歡的微妙境界。
4.茶空間的最極致呈現在自然形成流動又穩定的風格
在器物空間的基礎上，當人秉持心靈的自謙與自信，發揮活化情境與情意交融的功能，而漸次純熟，近乎化境的時候，一種由心靈自覺、人格陶養、生命成熟而散發出來的又活潑流動又自然穩定的風格就會漸漸形成，隨機表現。原來風格的風就是流動的意思，格就是穩定的意思，合兩端而一致，才足稱為風格。所以風格當然不是指固定模式、重覆操作，而是指中心有主卻可隨機肆應，但即使萬變卻仍不離其宗的意思。為人如此，作為茶人更不例外。原來僅就他一個人而言，就已經是一個風格的呈現了！然後以其人為中心，滲透到他的言行、衣著、用品、居室，都儼然有一種一貫性與獨特性，使人僅從一音一色，便能辨識他的存在。
尤其居室，更是一個綜合性的空間，足以更豐富地呈現一個人的風格。例如你去拜訪一個有風格的人，進入他家，即使主人還未出場，便已覺得屋中的佈置擺設，一几一瓶，一字一畫，都有主人的味道。等到主人翩然現身，更是覺得如畫龍點睛，完全呼應。在這樣有風格的空間中談話飲茶，交流情意，是會自然融入，悠然忘我的。而似乎在我家，便真的不時有這樣微妙的呈露，常有人待在我家，不知不覺便過了好多個鐘頭呢！
總之，所謂茶空間，本來就是一個開放的概念，儘可以有多方面多層次的開展與疊加，其間自可隨人自由取用，也各有所當，自見其長。所以，以上析論，當然也就只是僅供茶界諸君聊作參考罷了！
2022-11-5 3000字
鵝湖民國學案藏經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