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本來他只是個過客,有如寺院的掛單僧人,在抵達不知道方向的彼岸前稍作停留,不想卻住了三四個年頭。逐漸的隨著房客一波波的來來去去,他竟成了住得最久的房客。因為原來管理的婦人年事已高,他義不容辭的接下了有如舍監的腳色。
他試圖回想自己在學生時代住過的宿舍,曾經經歷過的房東或是舍監,有的至今面容他都還記得,有的他已經完全記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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據說這棟學生為主的宿舍以前幾乎是住滿的,在他入住的第一年情況確實如此,學生以男生為主,偶爾到了午夜還有喧嘩的聲音。有些是幾個人玩電腦玩到忘形,有些是男女嬉笑的荷爾蒙作祟,他多半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有時真的太過分了他也會走到一樓的廣場看看是那些房間還亮著燈,然後去敲敲房間的門。
有一次幾個大男生在被他說了幾句後,悻悻然的散去,第二天他就在自己的新車引擎蓋上發現一道警告意味的刮痕。有些事必須追根究底,有些事要忍氣吞聲,界線在那裡,他也觀察著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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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的一批實習學生秋天住進來了,他逐漸明白要怎麼跟年輕的孩子打交道,孩子們有的會跟他打招呼,有的看到他還是低頭走過,他想想年輕時的自己,應該也屬於後者。
也住進來幾個上班族,這些上班族的身上都有在現實社會中磨礪的痕跡,有的很明顯,連身上臉上都看得出來,有的則隱藏在心中,只在眼神裡不經意的流出。對於這些人,他保持著警覺,但是也幾分同情。
就像在一樓築巢的那些蜜蜂,他沒有特別在意,但是還是會保持一點距離。
然而會發生的事就還是發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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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是有學生回報掛在頂樓的衣服不見了,然後共同使用的冰箱食物少了,最後是有房客說白天有人企圖轉動他房間的門把。
事情到了這個程度,他沒辦法不處理了。他首先瞭解了一下原來的監視設備,發現只有在一樓有三支監視攝影機,一支支都灰頭土臉,久經雨雪風霜,跟自己差不多。他在儲藏室找到一個很舊的監視器,用老態龍鐘形容也不為過。打開居然還可以動作,讓他心生讚嘆,廉頗老矣,騎驢還是可以的。但是顯然還不夠。
他聯絡了監視器廠商,也找了電子鎖的設備,決定以新科技迎戰老問題。說是老問題是因為以前也發生過,但是頻率沒這麼高,他有點覺得殺雞用牛刀的感覺,但是也沒有更好的選擇。於是在各個樓層加裝監視器,他還架設了一個隱藏在管理室窗邊的無線監視器,開始守株待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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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細細思量可能的嫌疑人,最可能的人有兩個,依照可能性最可能的是老李。
老李有一輛騎了很多年的電動腳踏車,陪伴著他從這個工地到下一個工地。除了那一個巨大深色的背包,這輛電動腳踏車就是他的親人,無論到那裡,這匹鐵馬就是老李的兄弟。
新的老闆幫他租了這一個小房間,租期說是一年,距離老李每天要做事的地方大約八九公里,是一個鐵馬充一次電可以來回的完美距離。他沒有安全帽,沒有第二雙鞋,想想他的每樣重要生活所需都是一個,多了還不知道怎麼處理。老李是個單身漢,至少從他的身份證看到的是這樣,他似乎沒有所愛的人,一個都沒有,也沒有一個人愛他。他與其說是一個男人,不如說是一頭雄性的動物而已。
他仔細觀察老李,他恆常提著不同的塑膠袋,裡面裝著不知道是什麼?他好像不常洗澡,也不換衣服,如果說他是一個離鄉背井的流浪漢,沒有人會覺得不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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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個有嫌疑的人是小山。小山是個二十歲不到的年輕人,剛剛退伍,說是在姐姐的園藝公司做事,朝氣蓬勃,但是神出鬼沒。
他從電子鎖的出入記錄看到小山經常半夜回來,待幾個小時外出,幾分鐘後又回來。他有點好奇的從監視器平台看那幾個小時的情況,看到一些情理之中,意料之外的事。
小山經常帶著年輕女孩回來,但是他沒有違反不准外人留宿的規定,女孩們通常天亮前就離開。小山則回去補眠,七點騎著拉風的機車上班,有時候沒上班,也許是晚上太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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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來的兔子終於出現了。
週日晚上有同學說掛在一樓曬衣間的白色雨衣不見了。
「是新的雨衣,剛買的。」,語氣有點無奈。
「帶我看看是掛在那裡?」,他覺得自己像福爾摩斯,要去處理重大藝術品失竊案。
雨衣原來掛的位置空空如也,旁邊還有一件藍色老舊的雨衣。可惜雨衣不會說話。雨衣原來掛的位置正好是攝像機的對角線另一頭,應該有機會照得到。但是現在正好被幾件也許是昨天洗的棉被蓋住了。一切看老天那時候是不是也睡著了。他頓時有些氣餒。
「我從監視系統畫面找找看。」,他其實沒什麼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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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他第一次使用剛剛安裝好的系統,他有一個八個攝像機的監控,有大門電子鎖,進來的人都會留下資料,還有一個默默注視著大門的眼睛,針對有移動的目標即會啟動大約二十秒的自動錄影。
他首先確認在學生說的時間點真的有白色的雨衣掛在曬衣間的角落。掛上去雨衣幾乎從錄下來的影片看不清楚,幸好不是完全透明的,如果有風吹過,還有微微地飄動。
他利用二分逼近法,找到某個時間點確實雨衣不見了,逐步逼近那個消失的時刻。他的腎上腺素應該努力的分泌中,終於看到有一個他熟悉的身影出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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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幾年,他偷的第一本書“小太陽”的作者走了。
還記得當時讀這本書時才十六歲,是個剛到台北的寂寞少年。從寧波西街的學校後門出來,右轉就是重慶南路,在回廈門街 123巷的路上,有一間不是太起眼的獨立書店“純文學書屋”,它站在那裏,只有一個店員,說她是店員只是也找不到更好的說法。
店員有時是年輕的女生,有時是中年的媽媽,共同點是忙著自己的事,你就自在的翻你的書,她們也不招呼你。
他通常可以站一個鐘頭,把一本不太厚的書讀完。因為沒有人盯著,有時不免起了賊心,得手之後,還氣定神閒的待一陣子,確定一切無虞,再從容的把上次偷來的書放回去。這種無聊的遊戲玩了幾回,有一次年紀跟他媽媽差不多大的阿姨,看看他的制服,知道他才高一,緩緩的說,
「同學,你書放回去都亂擺,以後直接給我就好。」
「孩子啊!書要讀進心裏才有用。」,她又補了一句。幾句話很輕,也很重。
他在黑暗的江湖行走中,始終隔幾年就要翻翻那本書。為了紀念當時人們的寬容與善良,也提醒漸漸面目可憎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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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他在女孩出門前攔住她,這個女孩平常大咧咧的,
「前兩天一樓的曬衣間有件白色的雨衣不見了,我已經看過錄影的資料,如果今天晚上雨衣掛回原來的地方,那大家都會很開心。」
「妳明白嗎?”,他補了一句。
女孩點點頭。
他希望晚上那件白色的雨衣會真的回來。如果不會呢?他要想一想。也許再回去翻翻那本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