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選後來談談民主素養》 /曾昭旭
2025-7-26台灣大罷免第一波投票以25:0完全否決，如今已過去一週，大眾情緒稍穩，我也一點兒都不想談這場投票的本身，還不如趁這時機來談一談何謂民主素養。但在進入正題之前，不妨先重温一下這兩句經典名言，以為警惕：
其一是法國大革命時羅蘭夫人的名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惡假汝之名以行。」（我想民主也不遑多讓罷！）
其二是《大學》談到正心的告誡：「身有所忿懥，則不得其正；有所恐懼，則不得其正；有所好樂，則不得其正；有所憂患，則不得其正。」（真的，一動情緒，心念就歪了！）
下面就以提綱挈領的方式畧論民主素養的要義。
- 民主是理性的遊戲，而不是感情的對決：
西方的民主法治，本來就是生存問題已大致安頓之後，進一步就社會的共同生活（所謂公領域）所作的探討、商量、妥協，以獲得共識後予以有效執行。所以理性的思辨能力極為重要，就不說希臘時代的民主理想是選民都最好是哲學家了！即便到十五世紀啟蒙運動後的科學民主潮流，也同樣要求價值中立、不涉主觀感情的理性運作。所以輕易羼入個人與群體的感情認定、情緒驅動，卻仍假民主之名，行有你無我的對決之事，是根本違反民主精神的。
- 認知理性與道德理性的有機結合，才是理性的全盤表現：
但理性有兩層，即針對事務處理的認知理性（即價值中立不涉主觀感情的客觀面），與針對價值信念的道德理性（即人生意義、終極關懷的超越面）。前者即科學精神與民主程序，後者在西方即上帝信仰，在中國傳統即心性修養；亦即喻於利與喻於義兩層，必本末一貫，義利並存，才是完整健康的理性，足以讓人的生命感情得到全面的安頓。如果大本流失（上帝信仰衰退，本心良知不明），認知理性也就會踰越本份，擅將工具價值（科技）作道德價值（如金錢至上），誤以程序正義（民主）為實質正義，而實只是將隱藏其中的私心人慾予以包裝美化罷了！遂構成理性或科學民主的變質異化與誤用濫用，所造成的後果便是人生不得安頓、人心普遍受傷，怨苦仇恨流行。今世舉目所見，名為民主實屬民粹者實比比皆是也。
- 在異化的民主運作中，操弄在所不免：
在民主只是假借，實則是私心人慾（物慾、權力慾、情慾）橫流的態勢下，人與人的關係早已是真誠無私的關懷越少，自私虛偽的利用越多。但在事實上是誰在利用誰呢？雖大體可說互相利用，但實質上一定是強者更佔優勢（予取予求），弱者只堪乞憐；正所謂強凌弱，眾暴寡（單看當今美國川普的盛氣凌人便可見一斑）。而落實到民主政治扣題而言，當然便是政客才是逞其私慾的操弄者，選民則是被操弄利用的犧牲品（他只關心你手上那張選票，才不關心你的幸福）；連民主最先進的美國都不免如此，其他還在學步的民主後進國就更不用說了！
- 操弄的技倆與人民的可操弄性
在操弄橫行的假民主運作中，最需要明辨是非的當然不是政客（政客當然是玩假的高手）而是選民（選民最終只能靠真理自保）。在此人民不但要明辨什麼是真理（這當然不容易，得用功），更要弄清楚什麼是假，政客是怎樣在玩假在操弄（以免被賣了還感恩戴德）。
那政客是如何騙取人民手上選票的呢？（在古代多半用威權暴力脅迫恐嚇，在今天則大多用騙術詐取。）
政客最主要的技倆就是話術，包括說謊、吹牛、誘惑、討好、恐嚇、暗示、強辯、甩鍋、開支票、畫大餅、避重就輕、顛倒黑白等等，不一而足，難以盡述。
至於操弄技倆所利用的工具，在威權時代主要是韓非所謂的賞罰二柄（胡蘿蔔與棍子），今世偏重商業的廣告行銷手段，則多利用心理學與統計學以掌控人性，近年則更借用網路、大數據、AI以更細膩精準地監控、誘導、掌握群眾、小眾乃至個人的情緒與行為。（川普2016首次當選總統，即依靠劍橋分析公司之助力，之後遂有眾多政客效尤。）操弄的技術可說是越來越精良了！
最後談到被操弄的人民、人性、人情，人民為什麼會就那麼容易有效地被政客操弄而甘心奉上手中選票的呢（尤其是死忠的選民）？這當然不可避免地碰觸到本文最核心的要點，就是人性人心因創傷未癒而造成的弱點、盲點、痛點、黑洞，原來就是在這裏構成人民或弱者的「可操弄性」，也就是政客野心家對人民最中意、最想親近了解、充分掌握、最希望獲取極大利益的所在，原來你的弱點痛點正是政客的甜蜜點啊！
那麼這弱點盲點痛點與甜蜜點是怎樣形成的呢？其根源當然是生命史上長久累積的未癒舊傷（這些創傷是怎麼來的？此不及論。）由此造成內心的委屈、不平、自卑、羨妒、怨憤、痛苦，以及自我防衛、力求平反的反應，包括發憤圖強、力爭上游、追求肯定、渴望撫慰、抱團取暖、排斥異己等等，慢慢就構成人自卑自憐又自矜自大（兩者看似相反實屬一體兩面）的心靈黑洞，與空虛煩悶急需宣洩的心情，總之就是可操弄人格。而這種種傷病內涵的具體表徵，就是種種情緒尤其是激情，包括負面的憂疑、悲傷、憤怒、恐懼、怨恨，與正面的歡欣、高興、亢奮、發狂等等。這時，政客、操弄者秉其深沈自私與精密計算，與選民尤其死忠選民老早準備好的空虛心靈與可操弄性，就真可說是一拍即合了！
- 避免被操弄是選民的首要功課
那麼，選民要如何避免被操弄呢？首先當然是在感性上面對生命感情的創傷尋求療癒，以消除內心的黑洞，恢復生命的健旺，總之就是取消自己身上的可操弄性。而面對處理的切入點就是作為病痛表徵（也正是可操弄的基礎）的情緒。即使不能很快根治，至少要據此情緒訊號去及早避開被操弄（被影響、被制約、被洗腦、被帶風向⋯）的上鈎危機。當自己的情緒被挑逗了、被惹怒了，要及時警覺，讓自己暫時離開現場，找回安靜以及自主的能力，是非常必要的自我保護。
其次就是恢復與增強自己的理性能力，包括道德理性明辨是非的能力（靈修、祈禱、聞思修、致良知、重讀經典、體察本心、涵養省察等等）與認知理性思辨分析的能力（觀察現象、發現疑點、分析癥結、糾正謬誤等等），至少是保持冷靜，避免激情、維持中立的能力。真的，只要引動激情，就難免偏頗；成為死忠的基本教義派，就容易走向極端；在民主運作中，最理想的就是所有人都是中間選民。
- 民主素養的四項基本條件：
最後不妨重提我至少四十年前就在提倡的民主素養四條件說，即兩項外在條件與兩項內在條件。
兩項外在條件，其一就是社會的經濟已發展到中產階級出現，生存問題已大致解決（可參考英國的君主立憲），這時人民才會有興趣參與民主活動。其二就是社會教育普及，人民已大致具備起碼的思辨能力亦即獨立的投票能力。
兩項內在條件可直稱為民主素養，其一就是遊戲精神，這在西方源於希臘，代表從容、優雅而非你死我活的心態（可參考各種球賽的賽前賽後禮儀）。其二就是妥協精神，這在西方則源於希伯來的宗教，代表全面的真理在上帝那裡，人只能有片面的意見，須謙卑尋求溝通妥協，以期能比較接近真理。
關於台灣的民主，兩項外在條件勉強可說具備（教育上的思辨能力訓練仍有不足），至少兩項內在條件，真正的民主素養，則應該說還差很遠呢！
2025-8-1 2000字
鵝湖民國學案藏經閣 